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六四


  第二部 第11章

  但是我剛回到屋裡,我的腦袋就一陣發暈,我摔倒在房間中央。只記得葉蓮娜發出一聲驚叫:舉起兩手一拍,就沖過來扶住了我。這是殘留在我記憶中的最後一刹那……

  我醒來後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床上了。葉蓮娜後來告訴我,看門的正好這時候拿吃的來,她就跟他一起把我抬到沙發上。我幾塊醒來,每次都看到葉蓮娜在俯身著我的那充滿同情與關切的小臉蛋。但是這一切都恍恍惚惚,如在夢中,好像隔著一層霧,可憐的小姑娘的可愛面容,在我昏迷時不住在我眼前晃動,宛如一個幻影,宛如一幅畫;她端水給我喝,給我蓋被子或者坐在我面前,滿面愁容,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還不時用小手撫平我的頭髮。有一次,我記得她曾在我的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另一次,半夜,我突然醒來,看見我面前放著一張小桌,小桌挪到了沙發旁,桌上點著一支蠟燭,已經結了燭花,在燭光下,我看到葉蓮娜的臉貼著我的枕頭,蒼白的小嘴半張著,把手掌貼在自己溫暖的臉頰上,提心吊膽地睡著了。清晨,我才完全清醒。蠟燭已經完全燃盡,旭日初升,明亮的、玫瑰色的霞光已經在牆上閃耀跳動。葉蓮娜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疲倦的小腦袋伏在橫放在桌上的左臂上,睡得正香,我記得,我凝視了一下她那稚氣的小臉蛋,即使睡著了也充滿一種似乎並非孩子所有的悽楚的表情,以及某種奇怪的病態美;她面容蒼白,瘦瘦的臉蛋,長長的睫毛,濃密的黑髮隨隨便便地縮成一個發誓,垂到一邊。她的另一隻胳臂放在我的枕頭上。我輕輕地吻了一下這只瘦小的胳臂,但是這苦命的孩子沒有醒,只有似乎一縷微笑掠過她那蒼白的嘴唇。我望著她,望著望著,就靜靜地睡著了,睡得很安穩,這睡眠對我的健康大有神益。這一次我差點沒睡到中午。我醒來後感到自己差不多完全康復了。只是渾身癱軟,四肢無力,這說明我不久前病了一場。這類忽然發作的神經性疾病,過去我也常犯。這病我很清楚。這病通常在一晝夜間就能幾乎徹底康復,不過在這一晝夜間,這病卻顯得很嚴重,很兇險。

  已經差不多中午了。我看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掛在牆角裡一條帶子上的帷幔,這是我昨天買回來的。葉蓮娜自己動手,給自己在屋裡隔出了一個小小的角落。她坐在爐子旁,正在燒開水。她發現我醒了,愉快地嫣然一笑,立刻走到我身邊。

  「好孩子,」我抓住她的手說道,「你看護了我一夜。我還不知道你的心腸這麼好。」

  「您怎麼知道我看護您;也許我一夜都睡覺了呢?」她問道,和善而又羞怯地、同時又調皮地看著我,又因為自己這麼說,羞答答地臉紅了。

  「我醒了好幾次,看見了。直到快天亮的時候你才睡。」

  「要茶嗎?」她打斷了我的話,仿佛難於把這樣的談話繼續下去似的,大凡心地純真而又潔身自好的人,每當人們誇他們心好,總免不了這樣。

  「要,」我答道,「但是你昨天吃午飯了嗎?」

  「沒吃午飯,吃了頓晚飯。看門人拿來的。不過,您別說話,好好躺著:您的身體還沒全好哩,」她又加了一句,把茶端給我,並且坐在我床上。

  「還躺什麼呀!不過,可以躺到天黑,天一黑,我就得出去。一定得出去,蓮諾奇卡①。」

  「哼,還一定呢!您去看誰?不會是去看昨天來的那客人吧?」

  「不,不去看他。」

  「不去看他,那敢情好。是他昨天讓您不高興了。那麼去看他的女兒?」

  「你怎麼知道他有女兒呢?」

  「昨天我都聽見了,」她低下眼睛答道。

  她雙眉深鎖,臉上佈滿了烏雲。

  ①葉蓮娜的小名。

  「他是個壞老頭,」後來,她又加了一句。

  「你怎麼知道他壞?相反,他是一個很和善的人。」

  「不,就不;他壞;我聽見了,」她熱烈地回答。

  「你究竟聽到什麼了呢?」」

  「他不肯原諒自己的女兒……」

  「但是他愛她。她對不起他,他卻關心地,為她痛苦。」

  「那幹嗎不原諒她呢?現在,即使原諒了,女兒也不會回來找他的。」

  「那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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