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六二


  「好啦,好啦,我知道您要說什麼;但是您這樣做會有什麼好處呢!決鬥有什麼用呢?說實在的,我什麼也不明白。」

  「我早料到你什麼也不會明白的。告訴你吧:我們的官司結案了(或者說,再過幾天就可以結案了;只剩下一些無謂的手續);我敗訴了。必須支付高達一萬盧布的賠償費;就是這麼判決的。這錢就用伊赫梅涅夫卡村作抵。因此,現在,這卑鄙小人在錢上就有了保證,而我把伊赫梅涅夫卡村交出去後也就付清了錢,成了不相干的人。現在我就可以拍起頭來了。我要如此這般地對他說:最最尊敬的公爵,您侮辱了我兩年;您玷污了我的名聲,敗壞了我家的清白,而我對於這一切只能忍氣吞聲!當時我不能找你拼個你死我活。當時您會對我直截了當地說:『啊,你這人真狡猾,你想打死我賴帳,因為你預感到,你肯定會敗訴,遲早要付給我罰金!不,咱們先看看這場官司是怎麼結案的,然後你再來找我決鬥。』現在呢,尊敬的公爵,官司結案了,您有了保證,因此也就沒有了任何障礙,所以請枉駕過來,上決鬥場一決雌雄。就是這麼回事。怎麼樣,依你看,說到底,我無權為自己,為一切的一切報仇雪浪嗎!」

  他兩眼放光。我默默地看著他,看了很久。我想摸透他隱秘的思想。

  「我說尼古拉·謝爾蓋所奇,」我終於答道,決定向他一語道破,否則我倆沒法相互瞭解。「您能跟我推心置腹地談談嗎?」

  「行啊,」他堅定地答道。

  「請您打開天窗說亮話:您所以要決鬥,為了要報仇雪很呢,還是另有他圖?」

  「萬尼亞,」他答道,「你知道,我從不允許任何人在跟我談話的時候觸及到某些問題:但是這一回我破一次例,因為你腦子靈,一下子就看透了,回避這個問題是不可能的。是的,我另有他留。圖的就是挽救我那誤入歧途的女兒,使她不致千萬劫不復,最近出現的一些情況正使她走上這條貽害無窮的道路。」

  「但是,問題是您搞這個決鬥又怎能挽救得了她呢?」

  「決鬥可以阻止他們眼下正在策劃的一切。你聽我說:你別以為我是出於某種父愛以及諸如此類的弱點。這一切全是扯談!我不讓任何人看到我的內心。連你也不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女地拋棄了我,跟她的情人私奔了,於是我就把她從我心裡給轟出去了,永遠忘了她,就在那天晚上--你記得嗎?曾經看見我對著她的畫像嚎啕大哭,但決不能由此斷定我想饒恕她。即使當時,我也沒有饒恕她。我哭的是失去的幸福、枉然的幻想,但決不是哭現在內地。我也許常常哭;我並不羞於承認這點,誠如我並不羞於承認我過去愛我的孩子勝過愛世界上的一切。這一切與我現在的舉動似乎自相矛盾。你會問我:既然如此,既然您對那個您已經不承認是自己女兒的人的命運無動於衷,那您為什麼還要干預他們現在正在策劃的那件事呢?我的回答是:第一,為的是不讓那個陰險的小人陰謀得逞,第二,出於人之常情--最普通的仁愛之心。她雖然已不是我的女兒,但她畢竟是個無人保護而又受騙上當的弱者,人家還在進一步騙她,想把她徹底毀了。我沒法直接插手,但可以通過決鬥來間接干預。如果我被他們一槍打死或者受傷流血,難道她能跨過我們的決鬥場,說不定還跨過我的屍體,跟那個殺死我的兇手的兒子去舉行婚禮嗎?就像那個國王的女兒(記得嗎,我們家有本書,你曾經用它來學法文的那本書)居然駕著豪華的馬車駛過她父親的屍體①。再說,他若去決鬥,那麼咱們這兩位公爵父子自己也就不想再舉行什麼婚禮了。一句話,我不願意看到這門親事,我將竭盡全力不讓它成功。你現在明白我的用意了嗎?」

  「不明白。既然您希望娜塔莎好,您怎麼報得下這個心阻撓她的婚事呢,因為只有結婚才能恢復地的名譽呀?要知道,在這世界上,她來日方長;她需要有個好名聲。」

  「唾棄這些世俗之見,她應該這樣來考慮問題!她應該意識到,對她來說,最大的恥辱莫過於這門婚事,莫過於跟這些卑鄙小人,跟這個可鄙的上流社會來往。她應當用高尚的自尊心來回答這個上流社會。到那時候,說不定我倒會向她伸出手來,我倒要看看,到那時誰還敢來糟蹋我的孩子的名聲!」

  這種極端的理想主義使我不勝驚愕。但是我立刻看出來,他心裡不痛快,一時興起,說了這些過頭的話。

  「這太理想化了,」我回答他道,「因此有點殘酷。您要她拿出勇氣來,可是您在她出生時並沒有賦予她這種力量和勇氣。難道她同意結婚是想當公爵夫人嗎?要知道,她愛他;要知道,這是強烈的愛,這是天命。最後:您讓她蔑視世俗之見,而您自己卻屈服於它的壓力。公爵讓您蒙受了不白之冤,公然懷疑您想攀高技,想用欺騙手段與公爵之家聯姻,因此您現在便認為:如果現在,在他們正式提出求婚之後,她親自拒絕他們,那,不用說,就會非常徹底、非常明顯地推翻他們先前的誹謗。瞧,這就是您追求的目的,您屈從于公爵本人的意見,您孜孜以求的是讓他自己認錯。您一心嚮往的是嘲笑他,向他報仇雪恨,而且您為此不惜犧牲女兒的幸福。難道這不是自私嗎?」

  ①指古羅馬歷史學家李維的《羅馬史》(此處指該書的法譯本,一八三0年巴黎版)所載羅馬王政時代的第七三塔克文·蘇佩布。他原是第六王塞維·圖裡烏的女婿,後殺岳父篡位,將岳父的屍體棄市。他的妻子(即前王之女)在宣佈她丈夫為王之後,居然驅車從群眾大會上回家,公然駛過她父親的屍體,因而沿途留下斑斑血跡。

  老人坐在那裡,板著臉,瓜眉深鎖,不置一詞,這樣繼續了很長時間。

  「你對我不公平,萬尼亞,」他終於說道,一顆閃亮的淚珠掛在他的睫毛上,「我向你起誓,你這樣說是不公平的,不過別談它了!我沒法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他微微站起身來,拿起帽子,繼續道,「我要說的只有一點:你剛才提到我女兒的幸福。殘壓根兒不相信這會使她幸福,除非一點:我即使不加干預,這樁婚事也永遠成不了。」

  「怎麼會呢?您為什麼這樣想呢?說不定您知道了什麼吧?」我好奇地叫起來。

  「不,什麼特別的情況我也不知道。但是,這個孩詛咒的老狐狸決不可能拿定主意這樣做。這一切全是扯談,無非是陰謀。我對此深信不疑,你記住我的話,肯定是這樣。第二,即使這樁婚事辦成了,那也僅僅在這樣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即這個卑鄙小人另有他自己特別的、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打算,即這樁婚姻對他有利--至於究竟是什麼打算,我就一點不懂了,你自己說吧,你不妨扣心自問:這樁婚事會使她幸福嗎?埋怨數落,低聲下氣,終身陪伴一個長不大的娃娃,而這娃娃現在就已經把她的愛視同累贅,一旦結了婚就會不尊重她,欺負她,淩辱她;與此同時,她的激情卻隨著對方的越來越冷淡變得越來越強烈;嫉妒、痛苦、心如刀割、離婚,說不定還有犯罪……不,萬厄亞!如果你們在那兒馬馬虎虎地策劃此事,你還從中幫忙,那我把醜話說在頭裡,你可是要對上帝負責的,但是到那時候已為時晚矣!再見!」

  我攔住了他。

  「我說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咱們這麼辦好嗎:先等一等。您要相信不是只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這件事,說不定這事會出到渠成,最好不過地解決的,用不著使用諸如決鬥之類強制性的、人為的解決辦法。時間是最好的解決者!最後,請允許我冒昧直言,您的全部計劃是完全行不通的。難道您當真以為(哪怕就一分鐘)公爵會接受您的挑戰嗎?」

  「怎麼不會接受?你說什麼呀,犯糊塗啦!

  「我敢向你起誓,他肯定不會接受,請相信,他肯定會找到理由十足的藉口;他會循規蹈矩而又嚴乎其然把這一切辦妥,與此同時,您卻成了十足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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