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三六


  「啊呀,我的上帝!為的是不把你嚇壞呀。我想把一切親自弄妥了以後再告訴你。嗯,是這樣的,收到這封信後,父親一回來,我的苦難便接踵而至。我作好了準備,我要堅定、明確、嚴肅地回答他,但不知怎的總沒碰到機會。而他呢,連問也不問;真狡猾!相反,卻擺出一副好像事情都已經解決了的樣子,好像我倆之間已經不可能再有任何爭執和誤會了。聽見沒有,甚至不可能;他竟這麼自信!對我則變得十分親熱和和藹可親,我簡直納悶。伊萬·彼得羅維奇,您不知道他這人有多聰明!他什麼書都讀過,什麼事都知道;您只要跟他見過一面,他就能如數家珍似的知道您的一切想法。大概正因為這個緣故,人家才管他叫偽君子,娜塔莎不喜歡我誇他。你別生氣,娜塔莎。嗯,是這樣的……說順了口!他起先不給我錢,可現在給了,就昨天。娜塔莎!我的天使!現在咱倆的窮日子熬到頭了!嗯,你瞧!這半年來他為了懲罰我,克扣我的錢,昨天都補齊了;你們瞧有多少啊;我還沒數哩。瑪夫拉,你瞧呀,有多少錢呀!現在咱們就不必再去當湯匙和領扣②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大遝鈔票,約有一千五百銀盧布,放到桌上。瑪夫拉高興地看了看這遝錢,誇了阿廖沙幾句。娜塔莎一個勁地催他快說。

  「嗯,是這樣--我想,怎麼辦呢?」阿廖沙繼續道,「怎麼能跟他對著幹呢?也就是說,我可以向你們二位起誓,如果他對我很凶,而不是這樣好說話,我就會不顧一切。我就會直截了當地對他說,我不願意,我已經長大了,是大人了,可現在--都說定了。請相信我,我會堅持自己的主張的。可現在---我對他說什麼呢?不過,你們也別怪我。我看得出來,你好像不滿意,娜塔莎。你倆幹嗎面面相覷?大概,你們在想:瞧這傢伙,說話就落進了人家的圈套,一點堅定性都沒有。我很堅定,而且比你們想的還堅定!至於證據,證據就是,儘管我目前處境尷尬,但是我馬上對自己說:這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我必須把一切,把一切都告訴父親,於是我就說了,全說出來了,他也把我的話仔仔細細地聽完了。」

  ①葡萄牙首都裡斯本於一七五五年發生大地震,死六萬人,房屋坍塌無數。

  ②有錢人家的餐具和領扣都是銀制的。

  「告訴他什麼呢,你究竟告訴了他什麼呢?」娜塔莎擔心地問。

  「我告訴他,我不要任何別的未婚妻,因為我有了--這人就是你。就是說直到現在我還沒把這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但是我已經讓他心理上有了這個準備,我明天難說;我已經拿定了主意。我先對他說,跟金錢結婚是可恥的,也是不光彩的,我們自以為是貴族,簡直蠢透了(我跟他完全開誠佈公,就像弟弟對哥哥說話一樣)。然後我立刻向他說明,我是第三等級,第三等級才是關鍵①;我還要說我感到自豪的是我跟大家一樣,我不願意跟任何人有什麼兩樣……我說得很熱烈,很動聽。我自己對自己都感到敬佩。最後,我還向他證明,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直截了當地說:我們算什麼公爵?不過是托祖上的福吧了;實際上,我們身上哪有公爵的樣子?首先,並不特別發財,而有錢最要緊。眼下,身居要津、首屈一指的公爵是羅斯柴爾德②。第二,在真正的上流社會裡,我們早已默默無聞,最後一個稍有名望的人是伯父謝苗·瓦爾科夫斯基,連他也只是在莫斯科有點小名氣,而那也只是因為他把變賣最後三百名農奴的錢都花光了。要不是父親自己掙下了一筆錢,那他的子子孫孫說不定就只好自己種地了。現在就有不少這樣號稱公爵的公爵、因此我們沒什麼可以妄自尊大的。一句話,我把心裡要說的話都說了--統統說出來了,既熱烈又坦誠,甚至還添油加醋地說了一大堆。他甚至沒提出反駁,只是責備我沒去拜望納因斯基伯爵家,後來又說應當去奉承一下我的教母K公爵夫人,如果K公爵夫人歡迎我,對我好,我就會萬事亨通,前程有望,他說呀說呀,說個沒完!這些話無非是暗示,娜塔莎,自從我跟你好了以後,就把他們大家給拋棄了;可見,這都是受你的影響。但是話又說回來,直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直接談到過你,甚至分明避開你。我倆都在耍清頭,都在等候時機,把對方抓住,你儘管放心,我們自會有拍手相慶的一天。」

  「那太好了;結果怎樣呢,他是怎麼決定的呢?這才是最要緊的。你廢話真多,阿廖沙……」

  ①原文是法文。第三等級指僧侶、貴族以外無任何特權的城市工商業者,後又包括農民和城市平民。

  ②羅斯柴爾德(一七四三-一八一二),德國大銀行家,金融巨頭。十九世紀,羅斯柴爾德家族的銀號遍佈全歐洲,在俄語中,羅斯柴爾德已經成了金錢萬能的同義語。

  「只有上帝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鬧不清他是怎麼決定的;我壓根兒沒說廢話,我說的是正經事:他甚至什麼也沒決定,只是對我的高談闊論付之一笑,但是他笑得蹊蹺,仿佛在可憐我似的。我心裡明白,這帶有侮辱性,但是我不以為恥。他說,我完全同意的你的看法,不過咱們還是先去看看納因斯基伯爵吧,不過要注意,在那兒,千萬別說這一類話。我是瞭解你的,可是他們不瞭解你。看來,連對他本人,他們的接待也並不十分熱情;不知道因為什麼在生他的氣。一般說,在上流社會,大家好像不大喜歡父親!伯爵起先對我架子十足。十分傲慢,甚至我是在他家長大的,也好像全忘了,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來。真的!他對我的忘恩負義很生氣,其實我一點也沒忘恩負義;在他家裡無聊透了--因此我才沒去。他對父親的態度也是待答不理地冷淡極了;而且冷淡到我甚至不明白,他怎麼還總要上他那兒去。這一切都使我的氣不打一處來。可憐的父親必須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我明白,他這樣做全為了我,可是我什麼也不要。我本來想把我所有的感慨以後都告訴父親,可是硬壓下去了。何苦呢!我反正改變不了他的信念,只會使他惱火;我不去添亂,他心裡就夠煩的了。於是,我想我不如以計取勝,而且這計要超過他們大家,使伯爵尊重我,對我刮目相看--一結果怎樣呢?我立即如願以償,就在某一天的一天之中全部改現了!現在,納因斯基伯爵都不知道請我上座究竟讓我坐哪好了。這都是我做的,我一個人,由我開動腦筋,略施小計,因此連父親也攤開了兩手,表示不可思議!……」

  「我說阿廖沙,你還是說正經事吧!」娜塔莎不耐煩地叫道,「我還以為你要講咱倆的事呢,可是你講來講去只想講你在納因斯基伯爵家怎樣大出風頭的事。我對你那位伯爵毫無興趣!」

  「毫無興趣!你聽見了嗎,伊萬·彼得羅維奇,她說毫無興趣!最關鍵的事正好在這裡。一會兒你自己會明白的;到後來,一切就不言自明瞭。不過,你們讓我說下去嘛……而最後(為什麼不開誠佈公地說出來呢!),是這樣的,娜塔莎,還有您,伊萬·彼得羅維奇,我有時候也許的確太不懂事了;嗯,是的,甚至可以說(要知道,這情況也是常有的),簡直很蠢。不過這一回,我向你們保證,我卻計上心來,做了不少大家意想不到的事……嗯……而且,最後,甚至表現得很聰明;所以我想,你們看見我並不總是那麼……笨,一定很高興。」

  「啊呀,你得了吧,阿廖沙!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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