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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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12章 老兩口十分恩愛。愛情和多年的長相廝守,把他倆不可分離地掛在一起了。但是,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不僅現在,甚至過去,在最幸福的時明,對他的老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不知怎的也顯得有點孤僻,有時甚至很嚴厲,特別是當著眾人的面。在某些感情溫柔而又細膩的人身上,有時候往往有一種潔身自好的固執,不願意暴露自己,甚至對自己心愛的人也不願意顯山露水地表現出自己溫情脈脈,不僅人前,甚至私下裡也不願意;而且私下裡猶過之而無不及;他們僅僅在有時候熱情迸發,而且這種熱情被壓制的時間越長,爆發得就越熱烈,越衝動。伊赫梅涅夫老人跟自己的老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關係,甚至從年輕時代起,就庶幾近之。他尊敬她,而且無限地愛她。儘管她不過是一個心地善良,除了愛他以外別無所長的女人。她由於心地單純,甚至有時候對他太不含蓄,也太外露了,他曾為之頓足三歎,十分惱火。但是,自從娜塔莎出走以後,他倆不知怎的卻變得相互親熱起來了;他倆痛苦地感到他倆在這世界上形單影隻。尼古拉·謝爾蓋伊奇有時候變得異常憂鬱,雖然如此,只要他倆一會兒不見面,甚至只有兩小時,他倆也會痛苦地互相思念。他倆似有一種默契,就是隻字不提娜塔莎,好像世界上根本沒有她這個人似的。當著丈夫的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甚至不敢旁敲側擊地、明顯地提到她,雖然這樣做對她來說十分痛苦、她在自己心裡早就原諒娜塔莎了。我們之間也似乎習以為常了,我每次前去,必定給她帶去一些有關她那忘不掉的寶貝女兒的消息。 老太太只要長時間聽不到消息,就會生病,如果我帶了消息去,她就又焦急又好奇地問個沒完,連最小的細節都不放過,她在聽我的敘述時多少可以「一吐思女之情」,有一次,娜塔莎病了,她差點沒嚇死,甚至差點沒有親自跑去看她。但是,這是極而言之。起先,她甚至當著我的面都不肯表示她想跟女兒見面,而且每當我們作了一番長談,她已經從我嘴裡問出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之後,她便認為有必要在我面前裝模作樣地縮回去,而且肯定會加上一句,說什麼雖然她對女兒的命運還是關心的,但是娜塔莎畢竟是個不可饒恕的大罪人。但是這一切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常有這樣的情形,當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思女心切,哀哀痛哭,甚至當著我的面用最親切的名宇稱呼娜塔莎,痛苦地抱怨尼古拉·謝爾蓋伊奇,而且還當著他的面含沙射影地說,雖然十分小心謹慎,說什麼有些人就是自尊心太強,心也太狠,說什麼我們就是不肯原諒那些氣人的事,那上帝也就不會原諒那些不肯原諒別人的人了,但是超過這一限度,當著他的面,她就不敢多說了。每逢這樣的時候,老人便立刻板起臉,悶悶不樂,緊鎖雙眉,一言不發,要不就突然顧左右而言他,神態通常表現得異常彆扭,聲音也特別大,要不,到後來,便拂袖而去,留下我們倆,讓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有可能在我面前老淚縱橫、長籲短歎地盡情傾吐心頭的悲痛。我每次來訪,他跟我寒暄問好之後照例就回自己的房間,讓我有時間把最近聽到的有關娜塔莎的消息統統告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這回他也如法炮製。 「我的衣服濕透了,」他一跨進房間就對她說道,「我回屋裡,你先在這兒坐一會兒,萬尼亞。他租了間屋子,遇到了件事;你先告訴她得了。我一會兒就來……」 他說罷便急匆匆地走了,甚至極力不看我倆,仿佛他自己親自把我們弄到了一起,於心有愧似的。在這種情況下,特別是當他再度回到我們身邊的時候,他常常變得對我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很嚴厲,肝火很旺,仿佛自己在生自己的氣,對自己的溫良敦厚和遷就讓步感到惱火似的。 「他就是這麼個人,」老太太說,最近以來她把對我的那種過分拘謹和所有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想法統統拋到一邊去了,「他對我老是這樣;其實他心裡明白,他耍的那套把戲我們都懂。幹嗎在我面前裝模作作!我是他的什麼人,不相干的外人嗎?他跟女兒也是這樣。他本來是會原諒她的,甚至於,說不定,他也很想原諒她,只有上帝知道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每天夜裡哭,我親耳聽見了!可是表面上卻硬充好漢。這人就是死要面子……小老弟,伊萬·彼得羅維奇,快告訴我:他上哪啦?」 「你問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不知道;我還想問你哩。」 「我一看見他出去都驚呆了。他有病,又趕上這種天氣,天又快黑了;嗯,我想,說不定有什麼要緊事吧;但是還有什麼事能比您知道的那事更重要呢?這事,我僅僅在心裡琢磨,要問,我可不敢。現在呀,我什麼事也不敢刨根問底地問他,生啊,上帝啊,為了他,也為了她,我都擔心死了。我想該不會是去找她吧;該不是想要原諒她了吧?要知道,他什麼都曉得,關於她的最新消息,他全都知道;我有把握,他肯定知道了,但是這消息他是打哪兒聽來的呢,我就猜不透了、昨天他一直悶悶不樂,今天也一樣。您怎麼不言語呀!說吧,小老弟,那兒還發生了什麼事?我一直在等您,就像等候上帝派來的使者似的,真是望眼欲穿。嗯,我說,那壞蛋當真要遺棄娜塔莎嗎?」 我立刻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對她從來都是開誠佈公的。我告訴她,娜塔莎跟阿廖沙似乎確有離異的危險,這比他們過去的不和要嚴重很多;又說娜塔莎昨天給我悄來了一封短信,央求我今天晚上九點鐘務必前去看她,因而我本來就沒打算今天來看他們;是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硬拽我來的。我向她說了,並且詳細解釋了,總的說來,目前的情況十分危急;阿廖沙的父親外出返回已經兩星期了,他什麼話也聽不進去,硬是抓住阿廖沙不放;但是最重要的還是阿廖沙自己也捨不得這未婚妻,先就願意了,聽說,甚至都愛上了她。我又補充說,看得出來,娜塔莎的這封短信是在非常激動的情況下寫的;她在信中說,今晚一切都會水落石出,什麼事水落石出呢?--語焉不詳;同樣奇怪的是,信是昨晚寫的,卻約我今天再去,而且約定了時間:九點,因此我非去不可,而且要快。 「去吧,去吧,小老弟,一定要去,」老太太忙道,「不過最好等地出來,你先喝杯茶……啊呀,茶炊還沒拿來!馬特廖哪!你耶茶飲怎麼啦?真是個強盜,不是傭人!……嗯,你喝完茶後就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快走。不過你明天一定要來把一切都告訴我;而且得早點跑來。主啊!該不是又出了什麼倒黴的事吧!還能有什麼比現在這情況更糟糕的呢,真是的!要知道,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什麼事都知道了啊,我的心告訴我,他一定都知道了。找從馬特廖娜那裡聽到了許多事,而她是從阿加莎那裡聽來的,而阿加莎是住在公爵家的瑪麗亞·瓦西裡耶芙娜的教女……哦,對了,這事你也知道。今兒呀,我那口子尼古拉的脾氣可壞啦。我在東一榔頭西一棒橫地瞎叨叨,他差點沒沖我嚷嚷,後來他於心有愧,說什麼他手頭緊。好像他是因為錢才嚷嚷的。吃過午飯,他就去午睡了。我過去往門縫裡一看哪(他房門上有這麼一道小縫,他壓根兒不知道),看見我那寶貝兒正跪在神龕前禱告上帝哩。我一看到這情形就兩腿發軟。後來,他沒喝茶,也沒午睡,就拿起禮帽出去了。是四點多的時候出去的。我連間都不敢問:一問他,准沖我嚷嚷。最近以來,他開始動不動嚷嚷,大半是沖馬特廖娜嚷嚷,有時候也沖我;而他一嚷嚷,我就兩腿失去知覺,嚇得魂靈兒都出竅了。我知道他不過是胡來一氣,出出氣罷了,可是畢竟怪嚇人的。他走之後,我連忙禱告上帝,禱告了整整一小時,求上帝讓他開開竅,別認死理兒了。她寫的那封信呢,給我看看行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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