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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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幹嗎這麼死氣白賴地瞅著我?」他用德國話一聲斷喝,聲音尖厲而又刺耳,狀極可怕。 但是他的對手仍舊一聲不吭,好像不明白,甚至沒有聽到這問話似的。亞當·伊萬內奇決定用俄國話發難。 「我悶(問)您,您這麼死氣白力(賴)地瞅著我幹嗎?」他的氣不打一處來,又發出一聲斷喝。「我早夜(朝野)聞名,而您是個無名小豬(卒)!①」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又加了一句。 但是那老人都沒有動彈一下。那幫德國人群情譁然,紛紛表示不平。米勒聽到外面有人吵鬧,也走進了房間。他弄清原委後,以為老人耳背,便彎下身去,湊近他的耳朵。 「舒爾茨三(先)生請您不要死氣白力(賴)他瞅著他,」他盡可能提高了嗓門說道,同時用心端詳著這個匪夷所思的顧客。 那老人機械地瞅了一下米勒,他那至今呆滯不動的臉上突然顯露出某種類似驚恐,類似激動不安的神態。他手忙腳亂起來,哼哼唧唧地彎下腰去,去拿自己的禮帽,並且急急忙忙地把帽子和拐棍一起抓到手裡,從椅子上站起來,帶著一種可憐的微笑---一個窮人因坐錯了位置被人趕走時那種低三下四的微笑--準備走出去,離開這房間。這個年老體衰的窮老頭那種逆來順受、唯命是從的慌亂神態,是那麼惹人可憐,使人看了心裡又那麼不是滋味,仿佛胸中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因而所有在場的顧客,從亞當·伊萬內奇起,都立刻轉變了對這事的看法。事情很清楚:這老人不僅不敢得罪任何人,而且他自己也明白,他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人家像個叫花子似的趕出去。 ①此處以及以下,是外國人說的俄國話,發音不准,也有不少錯誤,姑妄譯之。 米勒是個好心腸的、富有惻隱之心的人。 「不,不,」他鼓勵地拍著這老人的肩膀,說道,「你坐!不過①舒爾茨三(先)生請您不要過分死氣白力(賴)地瞅著他。連朝廷裡都知道他的大名。」 但是這可憐的老人連這話也沒聽明白;他比先前更加手忙腳亂起來,彎下腰去撿起自己的手帕,這手帕是從禮帽裡掉下來的,是塊又舊又破的藍手帕,然後便開始吆喝自己的狗。這狗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板上,伸出兩隻前爪捂住自己的臉,分明睡熟了。 「阿佐爾卡,阿佐爾卡!」他用一個老年人的顫巍巍的聲音,口齒不清地喊道,「阿佐爾卡!」 阿佐爾卡沒有動彈。 「阿佐爾卡,阿佐爾卡!」老人煩惱地接二連三地喊道,用手杖激了戳那條狗,但是那狗依然不動。 手杖從他手裡落了下來。他地下身,雙膝下跪,伸出兩手捧起阿佐爾卡的腦袋。可憐的阿佐爾卡!它死了。無聲無息地死了,死在主人的腳旁,也許是老死的,也許老死再加上餓死。老人望著它,看了一會兒,好像吃了一驚,似乎不明白阿佐爾卡已經死了;然後他輕輕地向他過去的奴僕和朋友趴下去,將自己那蒼白的臉緊緊貼在死狗的臉上。默默地過了一分鐘。我們大家都很感動……最後,這可憐的老人微微站起身來。他的臉色十分蒼白,好像得了寒熱病似的渾身發抖。 「可以做成舒舍爾,」富有惻隱之心的米勒說,他總想找件什麼事來安慰一下老人。(舒舍爾意即動物標本。)「可以做個根(很)好的舒舍爾;費奧多爾·卡爾洛維奇·克裡格爾是做舒舍爾的好史(手),」米勒翻來覆去道,從地上抬起手杖,把它遞給老人。 「是的,做舒舍爾,我拿叟(手),」克裡格爾先生走上前一步,謙虛地接口道。他是一個瘦高個兒的德國人,為人厚道,長著一綹綹棕紅色的頭髮,鷹鉤鼻上架著一副眼鏡。 「費奧多爾·卡爾洛維奇·克裡格爾多才多儀(藝),能做一臾(手)非常好的舒舍爾,」米勒又加了一句,他對自己居然能想出這麼個好主意得意非凡。 ①原來是德文。 「是的,我多才多儀(藝),能做一史(手)非常好的舒舍爾,」克裡格爾又證實道,「而且我可以替您拍(白)幹,用您的狗做個舒舍爾,」他捨己為人,自我犧牲,一時興起,又加了一句。 「不,您做費舍爾,我伏(付)錢!」亞當·伊萬內奇·舒爾茨激昂慷慨地叫道,臉比方才又紅了一倍,他也燃起一股捨己為人的激情,而且平白無故地認為自己是一切不幸的罪魁禍首。 老人聽著這一切,看來沒聽明白,依然在渾身發抖。 「且滿(慢)!先喝一杯上等白蘭地!」米勒看見這個謎一般的客人急著要走,便叫道。 端來了白蘭地。這位老人機械地拿起酒杯,但是他的兩手不住地發抖,還沒把酒杯端到嘴邊,已經灑了一半,他一滴沒喝,便把酒杯放回了託盤。然後他微微一笑(這笑看去既主怪,又好像牛頭不對馬嘴),把阿佐爾卡留在原地,踉踉蹌蹌地快步走出了食品店,大家都感到愕然;發出一片長籲和短歎。 「多不幸啊!到底是怎麼回事呢?①」德國人一個個瞪大了眼,面面相覷地說道。 我則緊跟著那位老人跑了出去,離食品店幾步遠,向右拐,有一條又黑又窄的胡同,兩旁全是大樓。不知是什麼東西觸動了我,我想老人肯定拐進這胡同裡去了。這裡右側的第二幢樓正在施工,四周搭著腳手架。樓房周圍的柵欄牆差點沒圍到胡同中間,貼著柵欄牆則鋪了一條供行人通行的木板路。在由柵欄牆和樓房形成的一個黑暗的角落裡,我找到了老人。他坐在木板人行道的馬路邊上,雙肘支膝,兩手托著腦袋。我挨著他坐了下來。 「我說,」我幾乎不知道怎麼開口了,「阿佐爾卡死了,您也別難過啦。咱們一起走,我送您回家。要想開些。我這就去叫馬車。您住哪兒?」 老人沒有吱聲。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又沒有過路人。他驀地抓住我的手。 「憋得慌!」他用嘎啞的、勉強聽得出來的聲音說道,「憋得難受!」 「咱們上您家去!」我叫道,微微直起身子,想使勁把他扶起來,「您先喝點茶,再躺到床上,休息休息……我這就去叫馬車。我去請大夫……有個大夫我認識……」 ①原文是用俄語字母拼寫的德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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