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這老人在食品店裡的舉止十分奇特,米勒站在櫃檯後面,最近以來,每當這位不速之客進門,總是面露溫色,似覺不快。第一,這位怪客從來不要什麼東西,不要吃的也不要喝的。而且每次他都穿堂入室,直奔靠火爐的那個角落,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爐子旁邊他慣常坐的那地方被人占了,他就露出一副茫然而又困惑的表情,站在占了他位置的那位先生前,呆呆地站了一回兒之後,才似乎左右為難地走到靠窗的另一個角落。他在那裡找了一把椅子,慢騰騰地在椅子上坐好後,便摘下禮帽,放在他身邊的地板上,接著便把手杖放在帽子旁邊,然後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從此一動不動,長達三小時或四小時。他從來沒有取閱過一份報紙,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他只是坐著,兩眼睜得大大的,直視前方,但是目光呆滯,了無生氣,我可以打賭,他對周圍的一切肯定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至於那條狗,它在原地轉了兩三圈後,便愁眉苦臉地在主人的腳旁躺下,把腦袋伸到主人的兩隻靴子中間,發出一聲長歎,在地板上伸直軀體,也從此一動不動,而且整個晚上都這樣,仿佛在這段時間裡死了一般。似乎這兩個生物整天躺在什麼地方,死了,可是一俟夕陽西下,便突然復活,其目的就僅僅為了走進米勒食品店,從而完成某件神秘莫測、誰也不知曉的使命。坐了三四個鐘頭後,這老人才終於站起身來,拿起禮帽,動身回家,也不知向何處而去。那條狗也站了起來,又夾緊了尾巴,耷拉著腦袋,又像過去那樣跨著緩慢的步子,機械地跟在他身後。食品店的顧客終於開始變著法地躲著這老人,甚至連坐的地方都不願挨近他,似乎見了他就讓人噁心似的。可是他卻對此了無察覺。

  ①歌德詩劇《浮士德》中的魔鬼。浮士德郊遊時第一次遇到魔鬼,魔鬼就假裝成狗,出現在浮士德面前。

  ②加瓦爾尼(一八①四-一八六六),法國畫家、插圖家。

  ③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德國作家。他的荒誕小說集(由加瓦爾尼插圖)的法譯本曾於一八四六年在巴黎出版。

  這家食品店的顧客以德國人居多①。他們來自整條升天大街--全是各種作坊和店鋪的老闆:小爐匠、做麵包的、開染坊的、做帽子的、做馬鞍的--淨是些古板(就此詞的德文含義而言)人物。總的說,米勒店有一種先輩遺風。店老闆常常走出來,走到熟悉的顧客面前,跟他們同桌而坐,並且主客盡歡,共飲幾杯潘趣酒。主人家的狗和小孩,有時候也走出來同顧客們玩,而顧客們也投桃報李,對孩子和狗都很親熱。大家彼此都很熟悉,相互也很尊重。當客人們專心地閱讀德文報紙時,房門後面店老闆的房間裡,便叮叮噹當地傳來奧古斯丁的樂曲②,那是店老闆的大女兒在彈鋼琴,這是一個長著一頭金黃色鬈髮的德國小姐,渾身雪白,活像一隻白色的小耗子。這支華爾茲舞曲聽來頗悅耳。每個月的頭幾天,我總到米勒店去看他訂的幾種俄文雜誌。

  我走進食品店後就看到那老人已經坐在窗口,他的那條狗則跟從前一樣四肢挺直,橫臥在他腳旁。我默默地坐到一個角落,心裡暗自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找到這兒來幹嗎呢?第一,我到這兒來壓根兒沒事,第二,我有病,本應該趕快回家,喝點茶,趕快躺到床上,臥床休息。難道我到這兒來當真就僅僅為了看看這老人嗎?」我感到十分懊喪。「找管他的閒事幹什麼?」我邊想邊回憶起我還在街上看到他時所感覺到的那種奇怪的隱痛。「我犯得上來管所有這些無聊的外國人嗎?這種油然而生的怪異的心緒又是幹嗎呢?這種因一些不足掛齒的事而無謂地擔憂,又何苦來呢?近來,我常常發現自己毫無必要地焦慮。一位思想深刻的批評家在分析我最近發表的一篇小說時曾向我憤然指出,這種毫無必要的焦慮既妨礙我生活,又妨礙我清楚地觀察人生。」但是,儘管我思前想後,對自己暗自埋怨,我還是留在原地沒有走,與此同時,我的病卻使我感到越來越難受,最後我竟捨不得離開這間溫暖的屋子了。我拿起一份法蘭克福報看了兩行就打起吃來。店裡的那些德國人也不來打攪我。他們讀報的讀報,抽煙的抽煙,只是間或(半小時一次)片言隻語地,壓低了聲音相互談論著來自法蘭克福的新聞,要不就是談論德國著名的說俏皮話能手沙菲爾①所說的某個笑話或警句;然後便以加倍的民族自豪感重又埋頭讀報。

  ①當時彼得堡的外裔居民以德國人為最多。

  ②當時用華爾茲舞曲譜寫的一支德文流行歌曲《我親愛的奧古斯丁》,作者認為這支歌是德國小市民情調的典型。

  我假寐了大約半小時,後來猛地打了個寒噤,醒了。真該回家了。但是就在此刻屋裡演出了一幕啞劇,使我又留了下來。我已經說過,這老人一目在自己的椅子上落座,就立刻目不斜視,緊盯著一個地方,而且整個晚上決不會把目光轉移到別的東西上去。我也曾經受到過這種目光的凝視,但是這目光呆呆的,毫無表情,視而不見,什麼也沒有看到:這感覺是極不愉快的,甚至讓人受不了,一旦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趕快換個位置。此刻,這老人的犧牲品是一個德國佬,這人小小的個兒,圓圓的臉,穿戴得非常整潔,衣領漿洗得筆挺,紅紅的臉,紅得異乎尋常。這是一名從裡加來的客商,名叫亞當·伊萬內奇·舒爾茨,後來我才聽說,他是米勒的知交,但是他還不曾見過這老人,也不認識店裡的許多顧客。他正在邊呷著潘趣酒,邊津津有味地閱讀《農村理髮師報》,他驀地抬起頭發現這老人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動不動的目光。這使他覺得很彆扭。亞當·伊萬內奇是個氣量小而且很愛面子的人,就跟一切「有身份」的德國人都有的通病那樣。有人這麼無禮地死死地盯著他,他既覺得奇怪,又滿肚子不高興。他強壓住心中的怒火,把眼睛從那個無禮的客人身上移開,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一句什麼,便默默地舉起報紙,擋住了臉。然而他忍不住,過了三、兩分鐘後,又懷疑地從報紙後面向外偷覷了一眼:還是那個死死地盯著他的目光,還是那種毫無表情的打量。這一次,亞當·伊萬內奇也忍了,沒有吱聲。但是同樣的情況在第三次又重複出現的時候,他一下子火了,認為自己責無旁貸,理應挺身而出,維護自己的尊嚴,不讓美麗的裡加市在有身份的公眾面前因他而有損體面。他大概把自己當成該市的代表了。他擺出一種不耐煩的姿勢,將夾報紙的木棍猛擊了一下桌子,把報紙往桌上猛地一摔,他因喝了幾杯潘趣酒加上自尊心受到了冒犯,滿臉漲得通紅,便以凜然而又義憤填膺之勢睜大了他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個欺人太甚的老人。看來,他們倆(德國人和他的對手)都想較量一下眼力,看誰先不好意思,低下眼睛。亞當·伊萬內奇的猛擊報夾,加上他那異乎尋常的姿勢,引起了全體顧客的注意。大家立刻放下手裡正在做的事,帶著一種異乎其然而又默然的好奇觀察著這兩名對手。這場面變得非常滑稽可笑。但是滿臉通紅的亞當·伊萬內奇那兩隻作挑釁狀的小眼睛,雖然怒目圓睜,通對方讓步,終於完完全全地白費了力氣。那老人行若無事,繼續筆直地看著怒不可遏的舒爾茨先生,他根本沒有發現他已成了眾目睽睽的對象,似乎他的頭長在月亮上,而不是長在地球上。亞當·伊萬內奇終於忍無可忍,發作起來。

  ①沙菲爾(一六九五-一八五八),德國幽默作家。

  ②原文是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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