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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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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拉婭怒形於色。 「我想從您這兒知道,」她堅定地、一字一頓地說,「憑什麼權利您干預他對我的感情?憑什麼權利您敢給我寫信?憑什麼權利您一刻不停地對他對我申明您愛他,而這是在您自己拋棄他並這麼令人氣惱和恬不知恥地從他身邊逃走之後……」 「我無論是對您還是對他都沒有申明過我愛他,」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勉強說出這句話,「還有……您說得對,我是從他身邊逃走的……」她勉強可聞地添了一句。 「怎麼『無論對他還是對我』都沒有宣佈過?」阿格拉婭嚷了起來,「那麼您寫給我的信算什麼?誰請您來給我們作媒和勸我嫁給他的?難道這不是申明?為什麼您死乞白頓地纏著我們?我開始以為,您是想通過插到我們中間來激起我對他的厭惡,使我拋棄他,直到後來我才領悟到是怎麼回事:您不過是自以為,您用這一切裝腔作勢、矯揉做作的手段在創造著崇高的偉績……嘿,既然您這麼愛虛榮,您能愛他嗎?與其是給我寫那些可笑的信,您何不離開這裡呢?為什麼您現在不嫁給這麼愛您並且給過您面子、向您求過婚的君子呢?為了什麼——這一點太明白了:您嫁給羅戈任,那時還會有什麼委屈?甚至將會得到大多的榮耀!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曾經這樣說到您,您讀過的詩太多了,『對於您的……地位來說所受的教育大多了』;還說您是個沉緬于書本、嬌生慣養的女人;您還補上您的虛榮,這就是您的全部原因……」 「那麼您不是嬌小姐嗎?」 事態發展到如此出人意外、難以料想的地步是太急促、太露骨了,因為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到帕夫洛夫斯克來時,還抱有某種幻想,當然,她也預計多半是凶多吉少。阿格拉婭則完全沉溺于一時的衝動之中,猶如從山上掉下去一般,在報復帶來的異常快感面前不能自製。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看到阿格拉婭這種嬌小甚至覺得奇怪:她望著她,簡直不相信自己,在最初一刹那完全不知所措,無以應對。她是否是如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所認為的那種讀了許多詩文的女人,或者如公爵所深信的那樣不過是個瘋女人?有時候她是採取一些踞不知恥、膽大粗魯的做法,但無論怎樣,實際上這個女人比別人下結論把她說成的那種人要知恥得多,溫柔得多,輕信得多。確實,在她身上有許多書卷氣,喜歡幻想、性格內向和不切實際的東西,但是也有堅強和深沉的性格……公爵瞭解這一點;他臉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阿格拉婭注意到了這一點並且因為憎恨而打起顫來。 「您怎麼敢這樣對我說話?」她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倔傲回答著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反詰。 「您大概是聽錯了,」納斯塔西娜·費利帕夫娜驚訝地說,「我怎麼對您說話了?」 「如果您想做一個正派女人,那麼當初您為什麼不拋棄您的誘惑者托茨基……不搞演戲那一套?」突然阿格拉婭無緣無故說。 「您對我的境況知道些什麼,竟敢這樣指責我?」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打了個顫,臉色白得可怕。 「我知道,您沒有去工作,而是跟富翁羅戈任跑了,以便把自己裝扮成被攆出天國的天使。托茨基曾因為這個天使而想自殺,我並不驚奇!」 「住口!」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厭惡而又仿佛痛苦地說,「您對我的理解就像……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的女僕一樣,她不久前跟自己的未婚夫在民事法官那裡打過官司,她還比您理解得好些……」 「正派的姑娘想必是靠自己的勞動謀生。您為什麼對一個女僕如此蔑視?」 「我不是對勞動蔑視,而是在您說到勞動時對您蔑視。」 「想當正派女人,那就去當洗衣婦。」 兩個人都站了起來,臉色發白,彼此對視。 「阿格拉婭,別再說了!這可是不公正的,」公爵張皇失惜地喊了起來。羅戈任已經不再微笑了,但是咬著嘴唇,交叉著雙手,聽著。 「瞧,你們看看她,」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憤恨得直打顫,說,「瞧瞧這位小姐!我過去把她當做天使!您光臨到我這兒沒有帶家庭女教師吧,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您想……您想要我直截了當、不加掩飾地告訴您,為什麼您來找我?您害怕了,所以來找我了。」 「怕您?」阿格拉婭因為對方竟敢這樣跟她講話而不禁顯露出天真幼稚和無所顧忌的驚訝。 「當然是怕我!既然您下決心來找我,您就是怕我。一個人是不會蔑視他所怕的人的。真難以想像,直至此刻以前我一直尊敬您!而您知道嗎?您為什麼怕我以及現在您的主要目的是什麼?您想要親自證實,比起愛您來他是更愛我還是反之,因為您嫉妒得不得了……」 「他已經對我說過了,他恨您……」阿格拉婭勉強嘀咕著說。 「也許是這樣,也許我是配不上他,只不過……只不過您撤謊,我以為是這樣!他不可能恨我,他也不會這樣說!不過……考慮到您的處境……我準備原諒您。只不過我過去終究把您想得比較好;我過去認為您要聰明些,而且還更漂亮些,真的!……好吧,把您的寶貝拿去吧……喏,就是他,正在望著您,掉了魂兒似的,您拿去吧。但是有個條件:馬上離開這兒!立即!……」 她倒在圈椅裡,淚如雨下。但是她的眼中忽然閃現出某種新的神色。她專注而固執地望了一眼阿格拉婭,從座位上站起身。 「您想知道吧?我馬上——可以下——命——令,聽見了吧?只要對他——下——命——令,他馬上會拋棄您,永遠留在我的身邊,並且與我結婚,而你則將一個人跑回家。想知道嗎?想知道嗎?」她像個瘋子似的喊著,也許,幾乎自己也不相信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阿格位婭本已驚恐地向門外奔去,但在門口停住了,仿佛被釘住了的呆立不動地聽著。 「你想不想我把羅戈任趕走?你以為,我是為了滿足你而跟羅戈任結婚的嗎?我馬上就可以當著你的面大喝一聲:『走開,羅戈任!』,而對公爵說:『你還記得你的諾言嗎』天啊!為了什麼我要去他們面前這麼作賤自己呀?公爵,不是您親自要我相信,你會跟我走,不論發生什麼都跟我在一起,永遠也不離開我;還說你愛我,原諒我的一切,並對我表示尊……尊……是的,你也說過這話!而我,只是為了使你不受束縛才從你身邊逃走,而現在我不想這樣做!憑什麼她像對待一個淫婦那樣對待我!我是不是淫婦,你去問羅戈任,他會告訴你!現在,當她羞辱了我,而且當著你的面,我就能對我不加理睬而挽著她的手帶她走嗎,如果是這樣,你將是該詛咒的,因為我過去只相信你一個人。 走吧,羅戈任,這裡不需要你!」她幾乎失去理智地、費勁地從胸中擠出這一聲喊叫,她的臉變了樣,嘴唇乾枯,顯然她自己也點滴不信自己說下的大話,但是與此同時她卻希望延長這一刻和欺騙自己,哪怕1秒鐘也好。她的衝動是那麼強烈,可能會駭然死去,至少公爵覺得是這樣,「瞧,這就是他!」最後她手指著公爵,對阿格拉婭喊道,「如果他現在不走到我跟前來,不要我,不拋棄你,那麼你就把他拿去,我讓給你,我不要他!……」 她也好,阿格拉婭也好都停住了,仿佛在等待,兩人都像發了瘋似的望著公爵,但是,他也許並不理解這一挑戰所包含的全部力量,甚至可以肯定說不理解。他在自己面前僅僅看到一張絕望的失去理智的臉,正像有一次他對阿格拉婭說的,這張臉「永遠刺痛他的心」。他再也不能忍受」便指著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用懇求和責備的口氣對阿格拉婭說: 「難道能這樣!她可是……這麼不幸!」 但是他剛說完這句活,便被阿格拉婭那可怕的目光鎮住而閉口不言了。在這一目光中流露出這麼多的痛苦,同時還有著無限的憎恨,竟致公爵兩手一拍,喊了一聲,便朝她奔去,但是已經晚了!她不能容忍他的動搖,甚至是瞬間的動搖,雙手掩著臉,驚呼一聲:「啊,我的天哪!」,便立即沖出房間,羅戈任也跟她出去,為她拔去臨街門上的插銷。 公爵也跟著跑去,但在門口一雙手緊緊把他摟住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絕望的變樣的臉逼視著他,她蠕動著發抖的嘴唇問: 「要去追她?去追她?……」 她失去知覺倒在她的懷裡。他抱起她,把她送到房間裡,安放在圈椅上,自己則站在她旁邊呆呆地守候著。茶几上有一杯水,回進來的羅戈任抓起它,往她臉上潑了些水。她睜開眼,有一會兒她什麼也不明白,但突然環顧了一下四周,顫粟了一下,發出一聲驚呼,便朝公爵撲去。 「是我的了!是我的!」她高呼道,「驕傲的小姐走了?哈-哈-哈!」她歇斯底里地笑著,「哈-哈-哈!我竟把他讓給過這個小姐!為什麼?為了什麼?真是瘋了!真是瘋了!……滾開,羅戈任!哈-哈-哈!」 羅戈任凝神望了他們一眼,一聲不吭,拿起帽子就走了出去。過了10分鐘公爵坐在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身邊,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像愛撫一個小孩似地雙手撫摸著她的頭和臉。她哈哈大笑,他也報以放聲狂笑,她要是流淚,他也隨之哭泣。他什麼話也不說。」但是專心地傾聽她那一陣陣欣喜的語無倫次的低聲咕噥。他未必聽懂什麼,但平靜地笑著,只要稍微覺得她又開始憂愁或哭泣,責備或抱怨,他就馬上撫摸她的頭,溫柔地摩挲她的臉頰,像對小孩一樣安慰和勸解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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