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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公爵微笑著聽完她說的。

  「這不是您,」突然他轉向顯貴老頭說,「這不是您在三個月前救了大學生彼德庫莫夫和公務員施瓦勃林,使他們免於流放嗎。」

  顯貴老頭甚至微微紅了臉,低聲嘟噥著,要公爵冷靜些。

  「我還聽說過您的事,」他突然又轉向伊萬·彼得羅維奇說,「在某省已經獲得了自由的農民給您惹了許多不愉快事,他們遭到火災後,您還白白給他們木材蓋房子?」

  「咳,這言過其實了,」伊萬·彼得羅維奇嘟噥著說,不過他很高興地擺出一副神氣的樣子;但這一次他說「這言過其實了」倒完全是真話,這僅僅是傳到公爵那兒的不確切的傳聞。

  「而您,公爵夫人,」他帶著燦然的微笑忽然對別洛孔斯卡婭說,「半年前,由於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給您寫了信,難道不是您在莫斯科把我當作親生兒子一樣對待?您還真的像對親生兒子一樣給過我一個忠告,使我永不忘懷。您還記得嗎?」

  「你幹嘛盡說瘋話?」別洛孔斯卡婭煩惱地說,「你是個好心人,也是個可笑的人;給你兩個銅板,你就感激不盡,就像救了你命似的。你以為這是恭維,其實令人厭惡。」

  她本來已經十分生氣了,但忽然又大笑起來,而且這一次是善意的笑。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臉色豁然開朗;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也容光煥發。

  「我說過,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為人……為人……總之,只要他不喘氣,正像公爵夫人指出的那樣……」將軍喃喃說著,他沉醉于欣喜之中,重複著別洛孔斯卡婭所說的令他吃驚的話。

  唯有阿格拉婭不知怎麼地顯得憂傷;但她的臉仍然緋紅,或許是怒火中燒。

  「他真的很可愛,」顯貴老頭又對伊萬·彼得羅維奇低語說。

  「我走進這裡時帶著心中的痛苦,」公爵繼續說,始終表現出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慌亂,話說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古怪和亢奮,「我……我怕你們,也怕自己。最怕的還是自己。在回到彼得堡這裡時,我曾對自己許下諾言,一定要見見我們的第一流人物、古老高貴家族的代表,我自己就屬￿這類家族,並且在其中還是頭等家族。現在我不是就跟像我一樣的公爵們坐在一起嗎?是這樣嗎?我想瞭解你們,這是必要的;非常非常必要!……我總是聽到說你們的壞話,聽到的太多了,比好話要多,說你們的興趣低級庸俗、片面狹隘,說你們落後,文化低,有許多可笑的習慣,——哦,罵你們說你們的可多啦:今天我是懷著好奇心,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到這裡來的,我必須親自看一看,親身確認一下:整個這一俄國人的上層是否真的毫不中用了,活到頭了,耗盡了自古以來的生命,只能死去,但是出於嫉妒仍然在與未來的……人們進行渺小而無力的鬥爭,妨礙著他們,卻沒有發現自己正在死去?我過去就根本不相信這種意見,因為我們這兒從來也沒有過最高階層,除非是宮廷近軍,穿將帥制服的……或者碰上機遇者,而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不是這樣嗎,不是這樣嗎?」

  「咳,這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伊萬·彼得羅維奇刻毒地大笑說。

  「嘿,又磕起牙來了!」別洛孔斯卡婭忍不住說。

  「Laissezledire①,他甚至渾身都在打頤,」顯貴老頭又低聲提醒說。

  ①法語:讓他說吧。

  公爵完全失去了自製。

  「那麼怎麼樣呢?我看到的是些高雅、忠厚、聰明的人,我看到的是對我這樣一個不諳世事的人加以愛撫和聽完我說話的長者;我看到的是能理解乃至寬恕人的人們,是些善良的俄羅斯人,幾乎就跟我在那邊遇見過的那些善良真誠的人一樣,幾乎毫不遜色。你們可以推想,我是多麼高興和吃驚!哦,請讓我說出來!我聽說過許多並且自己也很相信,在上流社會全都是花架子,全都是衰敗的形式,而實質卻已經消耗殆盡;但是我現在卻親眼看到;我們這裡是不可能這樣的;這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只是不在我們這裡,難道你們現在全是耶穌會教徒和騙子嗎?我聽到,N公爵剛才所說的,難道這不是樸直渾厚、富有靈感的幽默嗎?難道這不是真正的厚道嗎?難道這樣的話能出自于心靈和才智都已枯竭的……死人之口嗎?難道死人能像你們這樣對待我嗎?難道這不是材料……可以說明還有未來還有希望嗎,難道這樣的人會不理解,會落後?」

  「再次請求您鎮靜些,我親愛的,我們下次再談這些,我樂於……」顯貴老頭冷冷一笑說。

  伊萬·彼得羅維奇咳了一聲,在自己的圈倚裡轉動了一下身子;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也動彈起來,將軍上司與顯貴老頭的夫人交談起來,他已經對公爵絲毫不加理會;但顯貴老頭夫人常常留意傾聽,還不時對他看上一眼。

  「不,您要知道,最好還是讓我說!」公爵帶著新的狂熱的衝動繼續說。他不知怎麼地對顯貴老頭特別信賴,甚至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昨天不許我今天說話,甚至還舉出一些不能談的話題;她知道,我談起這些來就變得很可笑!我虛歲27,可我知道,我就像小孩一般。我沒有權利表達我的思想,我早就說過這一點了;我只在莫斯科跟羅戈任開誠佈公談過……我與他一起讀普希金的作品、全都讀完了;他過去什麼也不知道,連普希金的名字也沒聽說過……我總是擔心自己可笑的模樣會損害想法和主要的思想。我不會故作姿態。我裝模作樣常常適得其反,引人發笑,貶低思想。我也沒有分寸感,這是主要的;這甚至是最主要的……我知道,我最好是坐著,保持沉默,當我堅持不開口的時候,甚至顯得很有理智,何況我是在好好思量。但是現在我最好還是說話,我之所以要說,是因為您這麼和藹可親地望著我,您有一張和藹可親的臉!昨天我曾向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許諾今天整個晚上我將保持沉默。」

  「Vraiment①?」顯貴老頭莞爾一笑。

  ①法語:難道是這樣?

  「但我有時想,我這樣想是不對的。真誠可是比裝模作樣更有價值,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有時候是這樣。」

  「我想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一切,一切,一切!哦,是的!您以為我是烏托邦主義者?空想家?哦,不是的,真的,我滿腦子都是這麼些簡單的思想……您不相信?您在微笑?知道嗎?我有時是卑鄙的,因為我失去了信仰;剛才我走到這裡來的時候想:『咳,我怎麼跟他們交談呢?應該從什麼話開始。使他們至少能有所理解?』我曾經多麼擔心,但最為你們擔心,擔心得不得了!然而我能擔心嗎,這種擔心不可恥嗎?擔心無數落後和不懷好意的人對付一個進步的人?我高興的是,我現在深信,根本不是無數落後和不懷好意的人,而全是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活生生的材料!人家認為我們可笑,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不對嗎?要知道這確實如此,我們可笑,輕率,有壞習慣,百無聊賴,不善於看問題,不善於理解問題,我們可全都是這樣的人,大家,包括您,我,他們,全都這樣:您不會因為我當面對您說您很可笑而感到受了侮辱吧?既然這樣,難道您不是材料嗎?

  知道嗎,據我看,有時候當一個可笑的人甚至也不錯,還更好;可以更互相寬恕,更彼此容忍:因為總不是一下子全部能理解,總不是一開始就十全十美!要達到盡善盡美,先得有許多東西不理解!要是太快就理解了,那麼大概理解得不太好,我對你們說這話,對你們,因為已經有那麼多事情你們善於理解了……也不善於理解。我現在不為你們擔心了;對你們說這些話的是一個涉世不深的人,你們不會生氣吧?您在笑,伊萬·彼得羅維奇,您認為,我是為那些人擔心,我是他們的辯護士,民主派,平等的鼓吹者?」他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他不時會發出短促而激亢的笑聲),「我為您擔心,為你們大家,為我們大家一起擔心。我自己可就是古老家族的公爵,現在跟公爵們坐在一起。我是為了拯救我們大家而說話的,為了我們這個階層不要一無所知、什麼也不明白、責駡一切、輸掉一切而白
白消失。當可以成為先進的領頭的時候,為什麼要消失和讓位給別人呢?我們將成為先進的階層,也就會成為領頭的階層。要當頭領,就先當僕人。」

  他開始掙扎著要從座位上站起來,但顯貴老頭一直拽住他不放,但是越來越不安地望著他。

  「你們聽著!我知道光說話不好、最好就做出樣子來,最好就開始幹……我已經開始了……難道真的可以做一個不幸的人嗎?哦,如果我能成為幸福的人,我的痛苦和我的苦難又算得了什麼!知道嗎」?我不明白,怎麼能走過樹木卻不因看到它而感到幸福?怎麼能跟人說話卻不因愛他而感到幸福?哦,我只是不善於表達出來……美好的事物比比皆是,甚至最辨認不清的人也能發現它們是美好的!請看看孩子,請看看天上的彩霞,請看看青草長得多好,請看看望著您和愛您的眼睛……」。

  他早就已經站著說話了。顯貴老頭已經是驚恐地望著他了。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比別人先猜到是怎麼回事,兩手一拍,喊了起來:「啊,我的天哪!」阿格拉婭很快地跑到他跟前,趕緊用雙手扶住他,接著就恐懼地、因痛苦而大變臉色地聽到了這個不幸的人發出的一聲能「震撼和征服魔鬼」的狂叫,病人躺倒在地毯上。有人急忙把一隻靠墊枕到他的頭下。

  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過了一刻鐘,N公爵,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顯貴老頭試圖再使晚會活躍起來,但又過了半小時大家已經分手告別了。說了許多表示同情和難過的話,也發表了一些意見。伊萬·彼得羅維奇順便說,「年輕人是個斯拉-夫-主義者,或者是這一類的人,不過,這沒有什麼危險。」顯貴老頭什麼也沒說。確實,後來,第二和第三天,大家有點生氣;伊萬·彼得羅維奇甚至抱怨了,但並不厲害。將軍上司一度對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有些冷淡。他家的「保護人」——達官顯貴也對一家之主慢騰騰地說了些訓話,同時詭譎地表示對阿格拉婭的命運非常非常關切。他確實是個比較和善的人;但是在晚會上他對公爵感到好奇的原因之一卻是公爵與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往事;關於這段往事他也聽到過一點,甚至很感興趣,竟還想問問清楚。

  別洛孔斯卡婭離開晚會臨行時對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說:

  「怎麼說呢,又好又不好,如果想知道我的意見,那麼不好更多些,你自己也看到了,他是個什麼人,是個病人。」

  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暗自做了最後決定,公爵「不可能」當他女婿,夜間她向自己許下誓言:「只要我還活著,公爵就不能做我的阿格拉婭的丈夫。」早晨起床時也是這麼想的。但是還是那天上午,12點多用早餐的時候,她又陷於令人驚奇的自相矛盾之中。

  在回答姐姐們提出的一個其實是異常謹慎的問題時,阿格拉婭忽然傲慢而冷冷地斷然說:

  「我從來也沒有給過他任何允諾,一生中從來也沒有把他看做是我的夫婚夫。他像任何其他人一樣是個與我毫不相干的人。」

  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忽然怒氣勃發。

  「我沒有料到你會說這樣的話,」她痛心地說,「他是不能當未婚夫,我知道,謝天謝地,這一點是一致的,但是我沒有料到你會說這樣的話!我原以為你會說別的話!我會把所有昨天來的人都趕走而留下他,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她忽然一下子停住了口,被自己所說的話嚇住了。但是假若她知道,此刻她對女兒是多麼不公正就好了!阿格拉婭頭腦裡一切都已經決定了;她也在等待該決定一切的時刻,任何暗示,任何不經心的觸動都會深深地刺傷她,令她痛苦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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