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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一下子這麼狂暴?難道你們不知道?這是因為他發現了過去在這裡忽略了的祖國,因此十分高興;他發現了岸,土地,便撲下去吻它!俄國無神論者的產生可並不光是因為虛榮心,可並不全是因為可惡的虛榮感,而是因為精神痛苦,因為精神饑渴,因為嚮往崇高的事業、懷念堅實的岸、懷念他們原來不再相信的祖國,因為他們從來也沒有瞭解過它!俄國人成為無神論者太容易了,比全世界其他各國人更容易!並且,我們的人不光是做一個無神論者,而且還一定信奉無神論,把它作為一種新的信仰,卻絲毫沒有發現他們信奉的是虛無。我們的人的饑渴就是這樣的!『誰腳下沒有立足點,誰也就沒有上帝!』這不是我的話,這是我在旅途中遇到的一個舊派教徒商人說的。

  說真的,他原活不是這麼說的,他說:『誰放棄了故土,誰也就放棄了自己的上帝。』只要想一想,我們一些最有文化教養的人居然也會加入鞭身派……不過,在這種情況下,鞭身派有什麼比虛無主義、耶穌會、無神論更不好呢?甚至,也許還更深刻些:但是可見苦悶達到了什麼地步!……為那些饑渴的和饑渴得發狂的哥侖布們去發現『新大陸』之岸吧,為俄國人去發現俄國的『新大陸』吧,讓我們去為他們尋找不為他們所知、隱藏在地下的這金礦、這寶庫吧:請向他們展示,將來也許唯有俄國的思想、俄國的上帝和基督才能使上人類復活和復興,你們將會看到.一個多麼強大和真實、英明和溫順的巨人將在驚訝的世界面前成長,在驚訝的和恐懼的世界面前成長,因為他們期待著我們的就只是劍,劍和暴力,因為他們以己度人,不能想像我們可以沒有野蠻。迄今為止就是這樣,而且越來越厲害!而且……」

  但是這時忽然發生了一件事,因而演說者的話也就極為出人意料地被中斷了。

  整個這一篇激昂的長篇大論,整個這一堆仿佛亂糟糟擁積在一起、一句超越另一句的熱烈不安的言辭和激越亢奮的思想,這一切預示著這個顯然無緣無故突然談興勃發的年輕人正處於某種危險的特殊的心態之中。客廳裡在場的人中所有瞭解公爵的人都提心吊膽地(有的還羞愧地)對他的牽動感到驚訝,因為這不符合他往昔的舉止,平時他拘謹得甚至羞法,在別的場合他表現出少有的和特別的分寸和對上等禮儀的本能的敏感。人們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是這樣:關於帕夫利謝夫的消息並不是原因。女客們從她們的角落裡望著他,把他看作是瘋子,而別洛孔斯卡婭後來承認「再過1分鐘,她已經想溜之大吉了」。

  「達官顯貴」老頭由於最初的驚訝而幾乎不知所措;葉潘欽的將軍上司在自己的椅子上不滿而嚴厲地望著。上校工程師坐著一動不動。德裔詩人甚至臉色都發白了,但仍然虛假地微笑看望著別人,看人家怎麼反應?不過,所有這一切以及整個這件醜事,甚至也許只要再過1分鐘,就可以以最平常自然的方式得到解決;異常吃驚,但比別人更早醒悟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已經幾次試圖去制止公爵,沒有成功,現在他懷著堅定果斷的目的朝公爵走去,再過1分鐘,如果需要這樣做的話,他大概會下決心客客氣氣地把公爵帶走,就藉口說他有病,也許,情況確實是這樣,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暗自也非常相信是這樣……但是事態卻以另一種方式發展著。

  還在剛走進客廳之初,公爵就盡可能坐得離阿格拉婭用來嚇唬他的那只中國花瓶遠些。昨天阿格拉婭說了那番話後,他心中紮下了一種難以磨滅的信念,一種令人驚奇的不可能的預感:不論怎麼避開這只花瓶,不論怎麼避免發生倒黴事,明天他一定還是會打碎它的。能相信這樣的事嗎、但事情就是這樣。在晚會過程中其它一些強烈的,但是新鮮的印象開始湧向他的心靈;我們已經講過這一一點了。他忘了自己的預感,當他聽到有人談到帕大利謝夫,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帶他過去並再次把他介紹給伊萬·彼得羅維奇,他就改坐到靠近桌子的地方,恰恰就坐在那只漂亮的大花瓶旁邊的扶手椅上,花瓶擺在台座上,幾乎就跟他的胳膊肘並齊,稍梢在後面一點。

  在講到最後幾句話時他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不小心地揮了一下下手,肩膀不知怎地動了一下,於是……四座呼聲驚起!花瓶晃了一下,開始似乎猶豫不決:是否要倒到哪位老頭的頭上,但突然傾向相反的方向.朝剛剛嚇得跳開的德裔詩人的方向倒下去,轟的一聲掉到地上。這一聲巨響、喊聲、散在地毯上的珍貴的碎片,驚嚇,駭異——哦,公爵究竟怎麼了,很難說,再說幾乎也沒有必要去描繪:但是不能下提及正是在這一劃使他震驚並使他從所有其他模糊奇怪的感覺中一下子清晰地意識到的一種奇怪的感覺,最使他驚訝的不是羞恥,不是出醜,不是恐懼,不是意外,而是預言竟然應驗了!這個想法中究竟有什麼東西令他那麼傾注神思,他連對自己也無法解釋清楚;他只是感覺到,這一驚震撼心扉,他幾乎是懷著神秘的驚駭站在那裡。還有一瞬間,在他面前仿佛一切都化開去了,代替恐懼的是光明和歡樂,歡喜;他開始喘不過氣來,並且……但是這一瞬間過去了。謝天謝地,這不是他擔心的那回事!他換了口氣,環視著四周。

  他似乎好長時間都不理解他周圍的鬧哄哄的一片慌亂,也就是說,他完全明白也全都看見了,但是卻仿佛是個特殊的人那樣站著,無論什麼都不參與,而且還像童話裡的隱身人似的潛入房間,觀察那些與他無關、但使他感興趣的人。他看見有人收拾了那些碎片,聽到了說得很快的談話,看見了蒼白的、奇怪地望著他的阿格拉婭,非常奇怪:她的眼中根本沒有憎恨,絲毫沒有忿怒;她用驚恐但又深含同情的目光望著他,而看別人的目光卻炯炯有光……他的心驟然感到一陣甜滋滋的隱痛。最後他奇異地看到,大家又坐下了,甚至還笑著,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又過了1分鐘,笑聲變大了:大家已經在望著他笑,望著他那呆若木雞的傻樣,但大家是友好、快活地笑;許多人又跟他交談起來,態度非常親切。

  為首的便是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她笑著對他說著什麼非常非常善意的沽,突然他感覺到,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在拍他的肩膀;伊萬·彼得羅維奇也在笑;但是對他更好、更使他喜吹,更使他好感的是顯貴老頭;他拿起公爵的手,輕輕握著,又用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像哄一個受了驚嚇的小孩一樣勸他鎮靜下來,這一切使公爵喜歡得不得了,最後,他還讓他緊挨著自己坐著,公爵滿心喜悅地盯著他的臉,不知為什麼仍然說不出話來,喘不過氣來;他也非常喜歡老頭的臉。

  「怎麼。」他終於喃喃說,「你們真的原諒我?還有……您——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

  笑聲更大了;公爵熱淚盈眶;他不相信向己,他像中了魔似的。

  「當然,花瓶很漂亮。我記得它擺在這裡已經有15年了,是的……15年年了……」伊萬·彼得羅維奇說。

  「嗨,這算什麼倒黴:人都有個完結的時候,而這不過是一隻土罐!」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大聲說,「列夫·尼古拉耶維奇,難道你真的嚇成這樣。」她甚至擔心地補問道,「得啦,親愛的,別再怕了;你倒真的嚇著我了」

  「您能原諒一切、除了花瓶,還原諒其餘的一切。」公爵忽然欲離座起身,但顯貴老頭馬上又掃住了他的手。他不想放開他。

  「cottriscurieuxetdettristemeux!①」他隔著桌子向伊萬·彼得羅維奇低語著,不過聲音還是夠大的;公爵大概能聽到。

  ①法語:這事挺有趣,也挺嚴重!

  「這麼說我沒有得罪你們任何人吧?你們不相信,想到這一點我是多麼幸福;但是事情就應是這樣的!難道我會在這裡得罪哪一位?如果我這樣想一下,我就又會得罪你們了。」

  「請放心,我的朋友,這言過其實了。您根本不用這樣感激的;這是一種美好的感情,但是過分了。」

  「我不是感激你們,我只是……欣賞你們,望著你們,我感到幸福;也許,我說的很蠢,但是我要說,要解釋……甚至哪怕是出於對自己的尊重。」

  他身上的一切是衝動的、不安定的、狂熱的;很可能,他說出來的話常常不是他想說的話。他仿佛是用目光探詢著:他可以說嗎?他的目光落到了別洛孔斯卡婭身上。

  「沒關係,我的小爺,繼續說,繼續說,只不過別喘息,」她指出,「剛才你一開始就氣急,於是便落到這般地步;而你不用擔心說話:這些先生見過比你更古怪的人。你不會使他們吃驚的,你還沒有令人費解到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步,只不過打碎了一隻花瓶,讓大家驚嚇一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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