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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再做,為什麼他想到他一定得做卑鄙下流的事呢?那個時候他簡直怕阿格拉婭,但是他並沒有放棄與她的關係,而是抱著萬一的希望,拽著它,雖然他從來也沒有當真相信過她會俯就他、後來,在跟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有糾葛這件事中,他突然領悟到,要達到一切全在於錢。「卑鄙下流就卑鄙下流,」那時他每天都以自我滿足同時也有幾分懼怕的心理反復對自己說這話;「既然卑鄙下流,就索性卑鄙下流到頂,」他時時給自己鼓氣,「在這種時候墨守成規是會膽怯的,而我們並不畏怯!」他輸掉了阿格拉婭,又被情勢所壓垮,便完全心灰意懶,真的把當時發了狂的女人扔給他的錢送來給公爵(而給那女人送錢來的也是一個發了狂的人。)後來他對於還錢這件事後悔了上千次,儘管與此同時他又吹噓這一點,在公爵留在彼得堡時,他確實曾哭了三天,但是在這三天中他也已經開始憎恨公爵,因為公爵過分同情地看待他,而那時他歸還這樣數額的錢,「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決心這麼做的。」

  但是他老實地自我承認,他的全部苦惱就只是虛榮心不斷地受到壓抑,這種承認又強烈地折磨著他。直到過了很久以後他才看清並確信,他跟阿格拉婭這樣天真、古怪的小姐之間的事本來當真能發展的,悔恨齧噬著他的心;他放棄了職務,沉溺於苦惱和灰心之中。他和父母都住在普季岑家並由其供養,同時他又公開蔑視普季岑,雖然他經常聽從他的勸告,而且是那樣明理,幾乎總是徵詢他的意見。比方說,普季岑並不奢望成為羅特希爾德,也不以此為目標,這使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很生氣。「既然是放高利貨,那就幹到底,就去壓榨人,從他們那裡壓出錢來,要有剛硬的性格,要做一個猶太王!」

  普季岑是個謙和,安詳的人,他只是微笑,但有一次他認為甚至有必要與加尼亞認真地解釋一下並帶著幾分尊嚴做了這件事,他向加尼亞證明他沒有做過任何不正派的事,因此加尼亞稱他為猶太人是沒有道理的;如果說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得到錢,那麼他也沒有過錯,他做事誠實,正派,真誠,他僅僅是「這些」事情的代理人,最後,他說,由於他辦事認真,已經在一些最有優勢的人中間享有相當好的聲譽,他的事業在擴大。「我不會做羅特希樂德,再說也沒什麼必要,」他笑著補充說,幹而在利捷伊納亞街上會有我的一幢房子,也許,甚至是兩幢,我也就到此為止。」「誰知道呢。也許是三幢!」他暗自思忖,但從來也不說出聲來,一直隱瞞著自己的理想。而命運喜歡和愛撫這樣的人;它會獎賞給普季岑不是三幢,而一定是四幢樓,正是因為他從小已經知道,他永遠不會成為羅特希爾德。但是超過四幢樓,命運也是怎麼也下會給的,普季岑的事業也就到那為止了。

  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妹妹則完全是另一種人。她也懷著強烈的願望,但執著多於激動。當事情進行到最後關頭時,她不乏理智,但是即使是不到最後關頭時,理智也沒有離開她。確實,她也是屬￿期望出人頭地的「平常人」之列,然而她很快就能意識到,她身上沒有點滴別的獨特之處,但她對此並沒有過多的憂傷,誰知道呢,也許是出於一種特別的自尊。她以非凡的決心做出了第一步實際的行動,嫁給了普季岑先生;但是出嫁的時候她根本就沒有對自己說:「卑鄙下流就卑鄙下流,只要達到目的,」不像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那樣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會放過說這種話的(作為兄長他贊同她的決定,甚至差點當著她的面說這話)。

  甚至完全相反,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有充分根據相信她未來的丈夫是個謙和、令人好感的人,幾乎是有教養的人,無論如何永遠也不會去做缺大德的惡事,正是確信這些以後她才嫁給他。對於那些細小的缺德事,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就像對雞毛蒜皮的小事一樣未加過問;哪裡沒有這樣的小缺德事呢?找的可不是理想人物嘛!何況她知道,她出嫁就可以給自己的父母、兄弟一個棲身之處。看到兄長遭遇不幸,她想幫助他,儘管過去有過種種家庭的誤解,普季岑有時催加尼亞,當然是友好地催促,催他去找差使。「你瞧不起將軍和將軍的銜頭,」他有時開玩笑對他說,「可是你瞧吧,所有『他們』這些人最終都成了將軍;你活到那個時候,就會看到的。」「可是憑什麼他們認為我輕視將軍和將軍銜頭呢?」加尼亞譏諷地暗自思忖。

  為了幫助兄長,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決定擴大自己的行動範圍:她打進葉潘欽家,兒童時代的回憶幫了很大的忙:她和哥哥還在童年時就和葉潘欽家的小姐們一起玩耍過。這裡要指出,假若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去拜訪葉潘欽小姐是追求某種不尋常的理想,那麼她馬上就會脫離她自己把自己歸入的那一類人;但是她追求的不是理想;從她來講這裡甚至有相當切實的盤算:她是以這一家的性格做基礎的。她孜孜不倦地研究過阿格拉婭的性格。她向自己提出了任務,要使哥哥和阿格拉婭兩人彼此重新回心轉意。

  也許,她確實己達到了某些進展;也許,她陷進過錯誤,比方說,過多地寄希望于兄長,期待著從他那裡得到他永遠也不會以任何方式給予的東西。不論怎樣,她在葉潘欽家做得相當巧妙:好多星期她都不提她哥哥的事,總是異常真摯誠懇,舉止不卑不亢。至於自己的良心深處,她不怕朝裡窺視,覺得完全沒什麼可以責備自己的。這一點賦予她力量。有時候她發覺自己身上只有一點不好,那就是跟她也許好發怒。也有很強的自尊心,甚至幾乎是虛榮心,只是受到了壓抑;幾乎每次離開葉潘欽家時,她尤其會覺到這一點。

  現在她就是從她們那兒回來,正如我們已經說過的那樣,她陷於憂傷的沉思之中。在這種憂傷中透露出一絲嘲諷和痛苦。普季岑在帕夫洛夫斯克住在一幢並不漂亮,但寬敞的木屋裡。這幢小屋坐落在塵上飛揚的街道上。很快就將完全歸他所有,因而已經輪到他開始把它賣給什麼人了。瓦樂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登上臺階的時候,聽到樓上非同尋常的吵架聲,並區分出哥哥的和爸爸大叫大嚷的嗓門。走進廳屋,她看見加尼亞氣得臉色煞白,幾乎揪著自己的頭髮,在房問裡來回急步上著,她皺了下眉頭,帶著一副疲倦的樣子,帽子也不脫就坐到沙發上:她非常清楚地懂得:如果她再沉默一分鐘,不問一聲哥哥,為什麼他這樣急步走來走,他一定會生氣的,因此瓦裡婭終於趕緊開腔問道:

  「還是老一套。」

  「哪是什麼老一套!」加尼亞嚷著,「老一套!不,鬼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麼,而不是老一套!老頭變得瘋了似的……媽媽在號啕大哭。真的,瓦裡婭,隨你怎麼樣,我要把他趕出家門,或者……或者我自己離開你們,」他補了一句,大概是想起了,不能把人從人家家裡趕走。

  「應該寬容些。」瓦裡婭低聲說。

  「寬容什麼?對誰?」加尼亞怒氣勃勃說,「寬容他的卑劣行為?不,隨你怎麼說『這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而且,瞧他那副佯子:自己有過錯,卻還神氣活現的。『我不想走大門,給我把圍牆拆了!……』你怎麼這副樣子坐著,你的臉色怎麼這樣?」

  「臉色就臉色唄,」瓦裡婭不滿地說。

  加尼亞更用心地看了她一眼。

  「你到那邊去了?」他突然問。

  「等一等,他們又嚷起來了:真夠羞恥的,而且還在這樣的時刻!」

  「什麼這樣的時刻?沒有什麼特別的這樣的時刻。」

  加尼亞更加專注地打量著妹妹。

  「你知道什麼了。」他問。

  「至少沒有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我打聽到,這一切都是真的。我丈夫比我們倆估計得更正確:一開始他就預言過,果真就是這麼回事。他在什麼地方?」

  「不在家。是什麼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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