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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第四部 第一章

  我們故事中的兩位主人公在綠色長椅上約會以後過了約星期。在一個明媚的上午10點半左右,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普季岑娜出來拜訪自己的熟人後,思慮重重、黯然神傷地回到家裡。

  有這麼一種人,對他們很難說出什麼最典型、最有特點的個性能一下子整個地形容他們;這是那些通常被稱作「平平常常」、「絕大多數」的人,他們確實構成任何社會的大多數。作家們在自己的中長篇小說中大多努力選取社會的典型,形象地、藝術地表現他們,這種典型在現實生活中完全是很少能遇見的,但是他們幾乎比現實本身更為現實。波德科列辛①作為一種典型,也許甚至是誇大了的,但絕非憑空捏造。有多少聰明人從果戈理那裡認識了波德科列辛後,立即就發現有幾十、幾百他們的熟人和朋友跟波德科列辛相象得不得了。在讀到果戈理的作品前他們就知道,他們的這些朋友就是波德科列辛這樣的人,只是還不知道就該這樣稱呼他罷了。在現實生活中新郎面臨婚禮時跳窗逃走是極為罕見的,因為不說別的,這樣做至少是很讓人尷尬的;但是有多少新郎,甚至還是些可尊敬的聰明人,在婚禮前卻在自己內心深處準備承認自己是波德科列辛。不是所有的丈夫時時處處都高喊:「TuI』asvoulu,Georgedandim!①但是,天哪,全世界有多少丈夫在他們的蜜月後卻幾百萬次甚至幾十億次重複著這一發自心扉的呼聲,而誰又知道,也許就在婚禮後的第二天。

  ①果戈理喜劇《結婚》中的人物。
  ②法國莫裡哀的喜劇《喬漢·當丹》中的話,「你是自作自受,喬治·當丹」。

  就這樣,我們不再做更認真的說明,只想說,在現實生活中人物的典型性仿佛被摻了水,所有這些喬治·當丹和波德科列辛確實是存在的,每天在我們面前奔來奔去,往來穿梭,但是似乎處於稍微稀釋的狀態。最後,為了真理的全面性,需要附帶說明一下,整個兒如莫裡哀塑造的喬治·當丹一般的活喬治·當丹,在現實生活中也可能會遇到,儘管很難得碰上。我們就此結束我們的議論,它開始變得像雜誌上的批評文章了。但是在我們面前畢竟還留著一個問題:小說家該怎麼處理那些普普通通、完全是「平平常常的」人,怎麼把他們展示給讀者,使他們多少變得能使人產生興趣?在敘述中完全避開他們無論如何是辦不到的,因為普通人無時無刻都大量地構成了日常生活事件中必不可少的環節;避開他們,也就破壞了真實性。光用一些典型去充塞小說,或者,為了引人興趣,甚至乾脆讓一些古怪和虛幻的人物佈滿小說,那麼是不真實的,大概,也不會引起興趣。據我們看來,即使是在普通人中間,作家也應該努力去尋找有意義的和有教益的特色。例如,有些普通人的本質恰恰在於他們始終一貫和一成不變的普通性上,或者,更好的是,儘管這些人的非凡的努力無論如何想要脫離平常和保守的巢穴,他們的結局去仍然是依然故我,永遠只是墨守成規,那麼這樣的人甚至具有某種自己的典型性——普通人的典型,他們怎麼也不想當他本來當的普通人,千方百計想成為與眾不同和有獨立精神的人,卻又不具備絲毫獨立的本領。

  我們故事中的某些人就屬￿這一類「平平常常」或「普普通通」的人,至今還很少向讀者交代清楚他們的情況(我承認這一點)。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普季岑娜,她的丈夫普季岑先生,她的兄長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正是這樣的人。

  確實,沒有什麼比做一個例如這樣的人更懊喪的了:具有富裕的家財,高貴的姓氏,像樣的外表,不錯的教育,人也不蠢,甚至心地善良,可同時卻沒有任何才能、任何特長、甚至任何古怪行為、任何一個自己的思想,完全「跟大家一樣」。財產是有的,但不是羅特希爾德那樣的富翁;姓氏是清白的,但從來也沒有標誌過什麼;外表是體面的,但很少能表明什麼;所受的教育是正規的,但是卻不知道用到什麼地方去;智慧是有的,但沒有自己的思想;心地是好的,但缺乏寬宏大量;等等,等等,一切方面都是如此。世界上這樣的人異常之多,甚至比覺得的多得多;如所有的人一樣,他們被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才智有限的,另一類「聰明得多」,前者要幸運得多。對於才智有限的「平常人」來說沒有比把自己想像成是不平凡的、與眾不同的人更容易的了,他們毫不猶豫地以此為樂,聊以自慰。

  我們的有些小姐只要剪短自己的頭髮,戴上藍色眼鏡,自稱是虛無主義者,馬上就相信,戴上眼鏡後他們便立即有了自己的「信念」。有的人只要在自己心裡感覺到點滴全人類的和善良的感受,便立即確信,誰也不會有他這樣的情感,他在總體發展上是個先進者。有的人只要口頭上接受某種思想或者沒頭沒尾讀了頁把書,便馬上相信這是在他自己的頭腦裡產生的「自己的思想」。在這種種情況下厚顏無恥的幼稚(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會達到令人吃驚的地步;所有這一切令人不可思議,但卻時時刻刻都能遇到。果戈理在驚人的典型皮羅戈夫①中尉身上把這種厚顏無恥的幼雅;把一個蠢人對自己和自己的才能的毫不懷疑的自信絕妙地表現了出來,皮羅戈夫甚至並不懷疑自己是個天才,甚至高於所有的天才;他自信到一次也沒有向自己提出過這種疑問,不過,對他來說是不存在疑問的。終於,為了滿足道德感情受了侮辱的讀者,偉大的作家不得不鞭笞了他一頓,但是,看到這位大人物僅僅是抖了抖身子,在挨了打以後為了補足精力吃了千層餅,作家也只能攤攤雙手,不管自己的讀者了。我一直為果戈理筆下的這位偉大的皮羅戈夫只有這麼低的軍銜而痛惜,因為皮羅戈夫是那樣自鳴得意,隨著年資增長和職銜升遷他戴的肩章的穗幹將越來越粗,越來越打轉,他也就更容易把自己想像成例如是個出類拔萃的統帥;甚至不是想像,簡直就深信不疑,升了將軍,怎麼會不是統帥呢?這樣的將軍後來在戰場上慘遭失敗又有多少?而在我們的文學家、學者、鼓動家中又有過多少皮羅戈夫?我說「有過」,但是,當然,現在也有……

  ①果戈理著《涅瓦大街》裡的人物。

  我們故事中的人物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伊沃爾京屬￿另一類人;他屬￿「聰明得多」這一類人,儘管他從頭到腳渾身都沾染了要出人頭地的願望。但是這一類人,正如我們在前面已經指出的那樣,比起前者來要不幸得多。問題在於,聰明的「平常人」即使有時候(也許是一輩子)把自己想像成出類拔孽的天才,但是在自己心底還保留著一條懷疑的蛆蟲,它能使聰明人有時完全陷於絕望而告終;如果他屈服於命運,也已經被深入內心的虛榮完全毒害了。不過,我們舉的例子無論如何是個極端,絕大多數這類聰明人的遭遇完全不是這麼悲慘的;僅僅在暮年時肝臟多少會有損害,如此而已。但是,在順從和屈服以前,這些人終究是會異常長久地鬧騰一通,從青年時代起直至與世無爭的年齡,而一切全是出於要出人頭地的願望。

  甚至還會遇到非常奇怪的情況:出於出人頭地的願望有的正派人甚至下得了決心會幹卑賤的事;甚至也常有這樣的事:這些不幸的人中有的不僅正直,而且甚至還很善良,是全家的神明,用自己的勞動不僅贍養自己的家人,而且還養活他人,結果又怎樣呢?一輩子不得安寧!他曾這麼好地履行了自己做人的職責,這樣的想法絲毫也不能使他安寧和得到慰藉;甚至相反會刺激他,他會說:「瞧,我一輩子在忙什麼了,就是這一切束縛了我的手腳,就是這一切妨礙我發明火藥!假若沒有這一切,我一定能發明什麼,不是發明火藥,就是發現美洲,——確實我還不知道會發明什麼,但是一定會發明的!」這些先生最本質的特點是,他們這一輩子無論如何也不能確切知道,什麼是他們應該去發現的一什夕是他們準備奉獻終生去發現的,火藥還是美洲,不過,說真的,他們矚望發明所受的痛苦和煩惱也夠得上哥倫布或伽利略那份命運了,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正是這樣開始他的人生的,但還剛剛開始。

  他會面臨長時間的折騰、一方面不斷地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缺少才能,另一方面不可抑制地要使自己相信他是個有獨立精神的人,這二者的矛盾幾乎還是從少年時代起就使他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創傷。這是個生性嫉妒、有著強烈欲望的年輕人,而且,好像生來就有一副好激動的神經。他把自己熾烈的願望看做是力量。懷著超凡脫俗的熱望,他有時準備做最不明智的貿然的跳躍;但是事情進行到剛剛要做這貿然的跳躍時,我們的主人公要下決心時,他又總是聰明過頭。這就使他痛苦萬分。

  也許,有時候他甚至下了決心去幹極端卑鄙的事,只要能達到他理想中的東西;但是仿佛故意的,事情二旦要採取行動了,對於要於這極端卑鄙的事,他又總是太正直了(不過,幹那種卑鄙的小事槽他是隨時都會同意的)。他懷著厭惡的和憎恨的心理看著自己家庭的貧窮和敗落。他甚至傲慢和輕蔑地對待母親,儘管他自己也清楚地懂得,母親的名聲和性格現在還是他功名的主要支撐點。到葉潘欽將軍那里幹事,他立即對自己說:「既然要做卑鄙下流的事,那就做個徹底,只要能贏。」可是幾乎從來也沒有徹底地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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