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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第三部 第十章

  公爵終於明白,為什麼每次當他觸及這三封信時他就渾身發涼,為什麼他要把讀信的時刻推遲到晚上。還是早晨的時候,他始終沒有決心拆開這三封信中的哪一封,就在自己的沙發床上昏昏入睡,做起惡夢來,他又夢見那個「有罪的女人」向他走來。她又用那雙有著長長睫毛閃閃發亮的眼睛望著他,又叫他跟她走,他又像剛才那樣驚醒過來,痛苦地回憶著她的臉容。他本想立即去她那裡,但他不能去;最後,幾乎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他打開了信,讀了起來。

  這些信也像夢一般,有時會做一些奇怪的夢,不可能也是不自然的;當您醒來時,您會清晰地記起這些夢,並對夢裡怪誕的事實感到驚異:您首先會記得,在您做夢的整個過程中理智並沒有離開您;您甚至會回想起,在整個這段很長很長的時間裡,您被兇手包圍了,他們對您耍花招,他們對您很友好,隱瞞了自己的圖謀,實際上他們已經準備好武器,他們不過是等某個信號,而您在這段時間裡卻巧妙而且合乎邏輯地周旋著;您還會回憶起,最後您怎麼狡猾地騙過了他們,躲開了他們;後來您猜到了,他們識透了您的欺騙,只不過在您面前不露聲色,裝做不知道您躲在哪裡;但是您更狡猾,又一次欺騙了他們,這一切您都能清晰地回憶起來。

  但是為什麼在那當口您的理智會容忍這樣顯而易見是荒謬和不可能的事,讓它們充斥您的夢境呢?您的一個兇手在您的眼裡變成了一個女人,又從女人變成了一個又小又狡猾又壞的侏懦,而您卻立即將這一切當作既成事實,幾乎沒有絲毫疑慮地容忍了,並恰恰是在這同時,從另一方面來說,您的理智卻處於最為強烈的緊張狀態,顯露出非凡的力量、機智、悟性、邏輯,——這是為什麼?當您從夢中醒來,已經完全進入了現實,您幾乎每次都感覺到,有時懷著一股不同尋常的力量感覺到這麼一種印象,您把某個您未曾解開的謎連同夢境一起留下了,——這又是為什麼?您嘲笑您所做的夢的荒誕,與此同時又感覺到,在這些荒誕離奇的交織中又包含著某種思想,而這個思想已經是現實的了,是屬￿您的真正生活,是過去一直存在、現在也仍然存在於您心問的,您的夢似乎告訴了您某種預言式的、您所期待的新東西,您的印象是強烈的。它令人高興或者令人痛苦,但它究竟包含著什麼、告訴您什麼——這一切您卻是無法理解、無法記住的。

  讀了這幾封信後幾乎也是這樣。但是,在還沒有打開它們時公爵就感覺到,這些信存在和可能的事實本身簡直就像一場惡夢。晚上他一個人徘徊的時候(有時甚至自己也不記得,他在什麼地方踢囚)他間自己,她怎麼有決心給她寫信?她怎麼能寫這種事?她的頭腦中怎麼會產生這麼失去理智的非分之想?但是這種非非之想已經在實施了,對他來說最為驚訝的是,在他看這些信時,他自己幾乎相信有可能實現這一非非之想,甚至相信這種想法是有理由的。當然,這是夢,是惡夢,是失去理智。

  但是這裡也包含著某種現實得令人難受、正確得令人痛苦的道理,這一道理為這夢,為這惡夢,為這失去理智做了辯護。一連幾小時他仿佛發諸語一般對讀到的信口中念念有詞,不時記起其中的片斷,有時停留在那些字句上,沉思良久。有時他甚至想對自己說,他早就預料到這一切,過去就預料到了。他甚至覺得,他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讀到過這一切,而從那時起他一直為之憂愁、為之煎熬,為之擔憂的一切,全都包含在他早已讀過的這幾封信中。

  「當您展開這封信的時候(第一封信這樣開頭的),您首先會看一下暑名。署名會告訴您一切,說明一切,因為我沒什麼要在您面前辨白的,也沒什麼要向您解釋清楚的、假若我多少與您一樣的話,您可能還會對這種無禮而生氣;但是我是誰,您又是誰?我們是如此相反的兩極,我在您面前又是那樣的壞,我無論如何已經不能使您生氣了,甚至假如我想要那樣也不行。」

  下面在另一個地方她寫道:

  「別認為我的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的病態的亢奮,但對於我來說您是完美的!我看見過您,我每天都看見您。我可不是在評論您;我不是憑理性得出您是完美的結論的;我不過是相信這點。但是在您面前我是有罪孽的:我愛您。完美可是不能愛的;對完美只能像看完美那樣來看,不是嗎?然而我卻愛上了您。雖然愛情使人們平等,但是,請別擔心,我不把您與我自己相提並論,即使在最隱秘的思想中也不這樣做。我對您寫:『請別擔心;,難道您會不放心嗎?……假如可以的話,我願意吻您的腳印。哦,我跟您不可同日而語……您看署名吧,儘快看署名吧!」

  「然而,我發現(她在另一封信裡寫道),我把您與他聯結起來,都一次也還沒有問過,您是否愛他?他只看見您一次就愛上您了。他回憶起您猶如回憶起『光明』;這是他自己的話,我是從他那兒聽說的。但是沒有這句話我也明白,對他來說您就是光明。我在他身邊生活了整整一個月,這才明白,您也愛他;對我來說您與他是一回事。」

  「這是怎麼回事(她還寫道),昨天我經過您身邊時,您似乎臉紅了?這不可能,我只是這麼覺得而已。即使把您帶到最肮髒的藏垢納污的場所,讓您看赤裸棵的邪惡,您也不應該臉紅;您無論如何不會因為受了屈辱而憤慨。您可能會仇恨所有卑鄙下流之徒,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別人,為那些受到他們侮辱的人。您卻不會受到任何人的侮辱。知道嗎,我覺得,您甚至應當愛我。您對於我來說就像對他來說一樣是光明之神,而天使是不會憎恨的,不會不愛的。

  我常常對自己提這樣的問題:是否可以愛大家,愛所有的人,愛所有自己親近的人?當然不能,甚至是不自然的。在抽象的愛人類中幾乎總是只愛自己一個人。但是這對我們來說是不可能的,而您只是另一回事:當您不能把自己與任何人相比較的時候,當您超越任何侮辱、超越任何個人的憤恨的時候,您怎麼會不愛哪怕是某個人呢?只有您:一人能無私地愛,,只有您一人能不是為了自己個人去愛,而是為了忽所愛的人去愛。哦,當我知道您因為我而感到羞恥或憤怒的時候,我是多麼痛苦!這下您就完了:您一下子把自己與我相提並論了……

  昨天遇見您以後我回到家,虛構出一幅畫來,畫家們總是按照福音書上的故事來畫基督,要是我就畫成另一種樣子:我要畫他一個人,因為他的門徒有時是留下他一個人的。我只畫一個小孩子與他在一起。孩子在他身邊玩;也許,他用自己孩子的話語對他講述什麼,基督聽著他,但此刻卻在沉思:他的一隻手不由自主地、出神地停在孩子長著淺色頭髮的腦袋上。他望著遠處天涯,如整個世界一般宏偉的思想在他的目光中安然常駐;他的臉容是憂鬱的,孩子不再作聲,胳膊肘撐在他的膝蓋上,一隻手托住臉頰,仰若頭,儀孩子們有時沉思那樣若有所思地凝神望著他。夕陽西下……這就是我的畫!您是純結無暇的,您的全部完美就在這純潔無暇中,哦。只是要記住這一點!我對您的熱烈情感又關您什麼事!您現在已經是我的了,我將一輩子追隨您的左右……我很快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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