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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只不過,我要是處於您的位置,反正無論如何也是睡不著的;看來,您隨便往哪兒一呆,馬上就能在那兒睡著;這對您來說是很不好的。」

  「要知道我整夜沒有睡,後來又走來走去的,又曾去了音樂會……」

  「什麼音樂會?」

  「就是昨天演出的地方,後來來到這裡,坐下來,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啊,原來是這樣的。這就情有可原了……那您為什麼要到聽音樂的地方去?」

  「我不知道,就這麼……」

  「好,好,以後再說;您老暈打斷我,而且您到聽音樂的地方去,跟我又有什麼相於?您這是夢見了哪個女人?」

  「這……是……您沒有見過的……」

  「我明白了,非常明白。您對她很……您怎麼夢見她的?她什麼樣子?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知道。」拋突然懊惱地毫不客氣地說,「別打斷我……」

  她等了一會,似乎是要鼓足勇氣或者竭力想驅趕煩惱。

  「我把您叫來是為了這麼一回事:我想向您提議做我的朋友。您幹嗎老這樣盯著我?」她幾乎憤怒地補了一句。

  公爵這一刻確實很專注地看著她,因為他發覺她的臉又開始漲紅得不了,在這種情況下她越是臉紅,好像就越是為此而生自己的氣,這甚至在她灼灼發亮的眼睛裡也明顯地流露出來;通常過一分鐘她就已經遷怒於與她話的人,不管對方是否有過錯,她就開始跟他爭吵起來。她知道自己的古怪和怕難為情,因此通常很少參與交談,比她的兩個姐姐寡言少語,有時甚顯得過於沉默。有時候,特別是在這種微妙的場合,必須得開口說話,那她說起來總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高傲,仿佛是有某種挑釁的意味。她總預先就能感覺到什麼時候開始或者想開始臉紅。

  「也許,您不想接受這一提議?」她傲慢地望了一眼公爵。

  「哦,不,我想,只是這完全沒有必要……也就是說,我怎麼也沒有想過需要這樣提出建議,」公爵窘困地說。

  「那麼您想到了什麼?為了什麼我把您叫到這裡來呢?您頭腦裡在想什麼?不過,也許您認為我是個小傻瓜,就像家裡大家這麼認為的一樣。」

  「我不知道他認為您是傻瓜,我……我不這麼認為。」

  「您不認為?您很聰明。說得尤其聰明。」

  「據我看,您有時候甚至可能很聰明,」公爵繼續說,「您剛才突然說了句非常聰明的活。您說出了我對伊波利特的疑慮:『這裡光只有真話,因而就是不公正的』。我記住了這一點並在仔細思量,」

  阿格拉婭一下子高興得臉上泛起紅早。所有這些變化在她身上發生得非常坦率,而且非常迅速。公爵也很高興,甚至望著她,高興得笑起來。

  「聽著,」她又開始說,「我等了您很久,為的是對您講這一切,自您從那裡給我寫那封信那個時候起我就等了,甚至還要早……昨天您已經從我那聽到了一半了:我認為您是最正直最誠實的人,比所有的人都正直和誠實。如果人家說您,說您的頭腦……也就是您有時候頭腦有病,那麼這是不公正的,我是這樣認定的並且跟他們爭論,因為即使您真的頭腦有病(當然,您對此不要生氣,我是從最嚴重的情況來說的),可是您頭腦的主要部分是比他們,比所有的人都更聰穎的,這樣的頭腦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因為有兩種頭腦:主要的和非主要的。是這樣嗎?不是這樣嗎?」

  「也許是這樣,」公爵勉強說出話來;他的心回得厲害,怦怦跳個不停。

  「我就知道,您是能理解的,」她一本正經地繼續說,「ω公爵和葉甫蓋尼·帕夫雷奇就一點也不理解這兩種頭腦的說法,亞曆山德拉也是,不過您請設想一下:媽媽倒是理解的。」

  「您很像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

  「這怎麼會呢?難道是這樣嗎?」阿格拉婭驚異地說。

  「真的;是這樣。」

  「我感謝您,」她想了一下說,「說我像媽媽,我很高興。看來,您很尊敬她?」她添了一句,並沒有意識到這話問得很幼稚。

  「非常非常尊敬,我很高興,您這樣乾脆地理解了這一點。」

  「我也高興,因為我發現,有時人家……笑話她。但是請聽主要的:我想了很久,最後選擇了您。我不想讓家裡人笑話我;我也不希望人家認為我是個小傻瓜;我也不願意人家逗弄我……我一下子明白了這一切,就堅決拒絕了葉甫蓋尼·帕夫雷奇,因為我不想讓人家不斷地操心把我嫁出去!我想……我想……嗯,我想從家裡逃走,而我之所以選擇了您,是希望您能幫助我。」

  「從家裡逃走!」公爵大聲嚷了起來。

  「是的,是的,是的,從家裡逃走!」她突然喊道,進發出一種異常的憤怒。「我不想,我不願意在那裡永遠弄得我臉紅。無論是在我家裡人面前,還是在ω公爵面前,無論是在葉甫蓋尼·帕夫雷奇面前,還是在誰面前,我都不願意臉紅,因此我才選擇了您。我想跟您談論一切,一切,甚至,當我想談的時候,跟您談論最主要的事情,從您這方面來說,也不應該對我隱瞞什麼。我希望哪怕是有一個人可以什麼都談,就像跟自己談一樣。他們突然開始說,我在等您,我愛您。還在您來以前就這麼說了,而我沒有把信拿給他們看;而現在大家已經都在這麼說了。我想做個勇敢的人,什麼都不怕。我不願意去參加各種舞會,我想做能帶來益處的事。我早就想離開了。

  我被關在他們那裡20年,而且老是要把我嫁出去,還是14歲的時候我就想逃走,儘管那時還是個傻瓜。現在我已全部盤算過,並且等您來,好向您打聽國外的一切情況。我一座哥特式教堂也沒有見過,我想去羅馬,我想參觀所有學者的書房,我想在巴黎學習;最近這一年我做著準備,學習,讀了許多書;我讀了所有的禁書。亞曆山德拉和阿傑萊達可以讀所有的書,她們可以,而對我則不是全給讀,對我有監督。我不想跟姐姐們爭吵,但是我早就向母親和父親宣佈,我想徹底改變我的社會地位。我決定從事教育工作,我指望著您,因為您說過,您愛孩子們。我們可以一起搞教育,即使不是現在,也可以在將來,怎麼樣?我們將一起給人們帶來益處;我不想做將軍的女兒……您說,您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嗎?」

  「哦,根本不是。」

  「這很遺憾,而我以為……我怎麼會這麼想的呢?您反正得指導我,因為我選擇了您。」

  「這很荒唐,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

  「我想,我想從家裡逃走!」她喊道,她的眼睛又閃閃發亮,「如果您不願意,那麼我就嫁給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我不希望家裡人把我看作是個令人討厭的女人或者天曉得為什麼指責我。」

  「您神經正常嗎?」公爵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指責您什麼?誰指責您?」

  「家裡所有的人,母親,姐姐們,父親,ω公爵,甚至您那可惡的科利亞。如果他們不是直截了當地說,那麼也是這麼想的。我當著他們大家的面說這點的,對母親、對父親都說了,媽媽因此病了一整天,第二天亞曆山德拉和爸爸對我說,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是在撒謊,也不明白究竟說了什麼話。我立即乾脆地加以駁斥說,我已經明白了一切,明白了所有講的話,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還在兩年前我就故意讀了保爾·德·科克①的兩本小說,為的是瞭解一切。媽媽一聽說,差點沒昏倒。」

  ①法國通俗小說家(1794一1871)。

  公爵突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凝神望著阿格拉陋,莞爾一笑。

  他甚至不相信,在他面前坐著的竟是那個高傲姑娘,她曾經那麼傲慢地給他念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信。他不能理解,這麼一位目中無人、冷酷無情的美人,竟然會是這麼一個孩子,也許,現在真的甚至不對所有的話都理解的孩子。

  「您過去一直在家裡生活嗎,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他問,「我想說,您從來也沒有到哪兒去上過什麼學校,沒有在貴族女子中學念過書?」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沒有去過,一直在家裡呆著,就像把我塞在瓶子裡似的,然後直接從瓶子裡放出來就嫁人;您幹嗎又笑了?我發覺,您好像也在嘲笑我,支持他們這一切,」她威嚴地顯露出溫色,補了一句,「請別生我氣,我本來就不知道我究竟怎麼了……我確信,您到這裡來滿懷著信心,認為我愛上了您,叫您來約會,」她氣衝衝地斷然說。

  「昨天我確實曾害怕是這樣,」公爵憨厚地說走了嘴(他非常窘困),「但今天我確信,您……」

  「什麼!」阿格拉婭高聲喊了出來,下唇突然問動起來,「您害怕我……您竟敢認為我……天哪!您大概懷疑,我叫您到這兒來是要誘您上圈套,然後讓別人在這裡撞見我們,迫使您跟我結婚……」

  「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您怎麼不容臊?在您純潔之暇的心靈中怎麼會產生這麼肮髒的念頭?我敢打賭,您自己也不相信您說的任何一句話……而且您自己也不知道,您說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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