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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然而,不管我懷有多大的願望,我從來也不能設想沒有未來的生命和天命。更確切些說,這一切是存在的,但我們對未來的生命及其規律絲毫不理解。但是,既然是這麼困難、甚至完全不可能理解這一點,那麼,難道我要對無力理喻這無法理解的事物負責嗎?確實,他們說(當然,公爵也跟他們在一起),這件事上需要聽從,需要不加反對地、唯唯諾諾地聽從,在陰間一定會獎賞我的這種溫順。我們血於不能理解天命而煩惱,常常用我們的概念來解釋它,因而就過分地貶低了它。但是我又要重複說,既然不可能理解它,那麼也很難對不讓人理解的東西負責,既然這樣,又怎麼能指責我不理解天命的真正意志和規律呢?不,最好還是撇下宗教不談。

  再說也已經談夠了,當我將談到這裡的時候,太陽一定已經升起,「在天空中發出轟響」,無窮宏偉的力量傾瀉在普天之下。隨它去吧!我將直接望著生命和力量的源泉而死去,我不想要這生命了!如果我有權不降生到世上來,我一定不會接受在這樣嘲弄人的條件下生存,但是我還有權力死去,雖然我獻出的已是屈指可數的日子。權力不大,所以造反也不大。

  最後一點說明:我死完全不是因為不能承受這三個星期;哦,我有足夠的力量,假若我願意,那麼光是意識到我聽遭受的委屈就足以安慰了;但我不是法國詩人,也不想要這樣的安慰。說到底,也是一種罪惡初誘惑:大自然限制我的活動到了這樣的程度,只判給我三個星期的時間,也許,自殺是唯一一件我還能按照自己的意願來得及開始和結束的,事,也好,也許我是想到用一下最後的可能性來辦這件事?抗議有時不是一樁小事……」

  「解釋」結尾了;伊波利特終於停下來了……

  在極端情況下坦率可以達到恬不知恥至極的程度,當一個神經質的人受了刺激並失去自製力的時候,他已經什麼都不怕,甚至準備鬧出任何荒唐事來,還會為此而高興;他會撲向人們,而同時自己則懷有一個模糊但堅定的目的,一分鐘後一定要從鐘樓上跳下去,以此一下子了結在這種情況下會有的一切困惑。逐漸降臨的體力衰竭通常是這種狀態的徵兆。到目前為止一直支撐著伊波利特的異常的、不自然的緊張已經達到了最後階段。這個18歲的小年輕被疾病耗盡了元氣,顯得十分虛弱,就像從樹上掉下來的一片顫抖的樹葉;但是他剛剛來得及掃視自己的聽眾,——這是最近一小時內的第一次,——在他的目光和微笑中馬上就流露出最高傲,最輕蔑和得罪人的厭惡神情。他急於向人們挑戰,但聽眾十發氣忿。大家懊惱地從桌旁站起來。發出一片響聲。疲倦、香檳、緊張加劇了亂糟糟和仿佛是污穢的印象,如果可以這樣形容的話。

  突然伊波利特很快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猶如把他從座位上拉下來一樣。

  「太陽出來了!」他看見閃耀著光芒的樹梢呼叫起來,一邊像指著奇跡一般指給公爵看,「出來了!」「您以為不會出來了還是怎麼的?」費爾迪先科說。「又得炙烤一整天,」加尼亞手裡拿著帽子,伸著懶腰,打著呵欠,漫不經心地煩惱地喃喃著,「這樣乾旱一個月怎麼得了!我們走不走,普季岑?」

  伊波利特聽著,驚訝得呆如木雞;突然他臉色白得可怕,全身顫抖著。

  「您很笨拙地做出您那種冷漠的樣子來侮辱我,」他凝視著加尼亞,對他說,「您是個壞蛋!」

  「嘿,這真是鬼知道是怎麼回事,這麼放肆!」費爾先科喊了起來,「多麼少見的體弱力衰!」

  「簡直是傻瓜!」加尼亞說。

  伊波利特勉強克制住自己。

  「我明白,諸位,」他開始說,一邊仍然打著顫,每個字都斷斷續續地說出來。「我會遭到您個人的報復。……我很後悔用這些胡言(他指了下手稿)來折磨您,不過,我也後悔沒有把您折磨死……(他愚蠢地笑了一下),折磨死了吧,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他突然轉向他問,「折磨死了沒有?您說!」

  「有點冗長,不過……」

  「全都說出來!別撒謊,哪怕一生中就這一次!」伊波利特顫慄著,命令著。

  「哦,我根本就無所謂!對不起,請您讓我安寧些吧,」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厭惡地背轉身去。

  「祝您安睡,公爵,」普季岑走近公爵說。

  「他馬上就會開槍自殺的,你們怎麼啦!瞧他!」維拉喊了一聲,異常驚恐地沖向伊波利特,甚至抓住他的手,「他不是說過,太陽出來的時候就開槍自盡,你們怎麼啦。」

  「他不會開槍自盡的!」有幾個聲音幸災樂禍地低聲說,其中也有加尼亞。

  「諸位,請小心!」科利亞也抓住伊波利特的一隻手,喊道,「你們只看看他!公爵!公爵,您怎麼啦!」

  伊波利特身邊圍聚著維拉、科利亞,凱勒爾和布爾多夫斯基;四個人全都用手抓住他。

  「他有權利,有權利!……」布爾多夫斯基喃喃著,其實他也完全茫然失措。

  「請問,公爵,您有什麼吩咐?」列別傑夫走近公爵,他醉醺醺、惡狠狠,一副無賴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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