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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第三部 第七章

  我有一支袖珍小手槍,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開始玩這東西了,那是一個可笑的年齡,會開始喜歡有關決鬥、強盜襲擊的故事,想像著有人向我挑起決鬥,我又怎麼氣字軒昂地面對對方的槍口。在放小手槍的抽屜裡還找到了兩顆子彈,而在角制火藥筒裡則有夠裝三發的火藥。這把手槍很糟糕,打出去的子彈總是偏離的,射程總共才15步;但是,如果緊貼著太陽穴開槍,當然是能叫頭顱搬家的。

  我打算在帕夫洛夫斯克日出時去公園裡死,這樣可以不會驚動別墅裡的任何人。我的《解釋》足以向警方說明全部情況。愛好心理學的人以及有必要瞭解的人會從中得出他們願意得出的結論,但是,我不願意將這份手稿公之於眾。我請求公爵保留一份在自己那裡,另一份交給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葉潘欽娜。這是我的意願。我把我的骨骼遺贈給醫學院以利於科學研究。

  我不承認要對我進行審判的法官,我知道,我現在不受法庭的任何約束。還是不久前有個提議令我棒腹大笑:假若我突然想起現在要殺死隨便哪個人,哪怕一下子殺死十個人,或者做什麼被認為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在廢除了體罰和肉刑的情況下,面對我這麼一個只能活兩三個星期的人,法庭會陷於何種尷尬的境地?我會在他們醫院裡受到醫生的悉心治療,會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地死去,也許,比在自己家裡還舒服、暖和得多。我不明白,處在我這樣狀況的人怎麼想不到這樣的念頭,哪怕僅僅是為了開個玩笑?不過,也許想到了;即使在我們中間也能找到許多尋開心的人。

  但是,即使我不承認對我進行審判,我還是知道我會受到審判的,那時我已是一個又聾又啞的被告人。我不想不留一句答詞就離開人世,我的答詞是自由的而不是被迫作出的,也不是為了辯護,——哦,不!我無須向誰請求寬恕,也沒有什麼要請求寬恕,——就因為我自己願意這樣做。

  首先,這裡有一個奇怪的思想:誰會想出來現在對我享有二三周生命期限的權利提出異議?憑什麼?出於什麼動機?這又關法庭什麼事?究竟誰需要讓我不僅僅判刑,而且還要乖乖地服滿刑期?難道真的有人需要這樣?是為了道德?我迂明白,假如我在身強力壯、風華正茂的時候加害於自己的生命,而它「本來是能有益於我親近的人的」等等,那麼按照陳腐的因循守舊的觀念,道德還是會譴責我擅自處理自己的生命,或者什麼它自己才知道的罪名。但是現在,在已經對我宣讀了刑期的現在呢?除了您的生命之外,哪一種道德還需要您交出生命的最後一個原子時發生的最後一聲嘶啞的感歎?而那時您還在傾聽公爵的安慰,他用自己的基督精神來論證,一定會得出一個幸福的思想:實際上您死去甚至更好。(像他這樣的基督教徒總是會接受這種思想的,這是他們老生常談的話題。)

  他們講那些可笑的「帕夫洛夫斯克的樹木」想幹什麼?是想使我生命的最後時辰減輕痛苦?他們想用生命和愛的幻影來遮擋我的梅那羅夫牆和那上面所寫的坦誠純樸的一切,難道他們不明白,我越是想忘懷,越是沉緬於這最後幻影,他們就越使我不幸?整個這不散的筵席從一開始就認為唯獨我是多餘的人,那麼你們的自然,你們的帕夫洛夫斯克公園,你們的日出日落,你們的蔚藍的天空和你們的萬事滿意的臉龐,對於我來說又有何用呢?所有這一切美景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我現在每分每秒應該也必須知道,甚至現在沐浴著陽光、在我身邊嗡嗡叫的這只小小的蒼蠅,也是這場筵席和合唱的參加者,也知道自己的地位,並熱愛自己的這一席之地和感到幸福,而唯獨我一人是個被人唾棄的人,僅僅因為我的怯懦畏縮。才至今還不明白這一點!哦,我可是知道的,公爵和他們大夥兒多麼想把我引向那一步:使我不講所有這些「狡猾和惡毒的」話,而出於品行端正和為了道德的勝利來吟唱一節米爾瓦的經典名詩:

  O,puissentvolrvotrebeautesacree

  Tantd』amissoudsamesadiew!

  Quilsmeurentpeinsdejours,queleurmortsoitpleuree,

  Qd』unamileurfermelesyeux!①

  ①哦,對我離世置若罔聞的朋友,但願他們看見您神聖的美!但願他們在暮年壽終正寢,但願有人對他們的死哀位,但願朋友為他們合上雙眼。

  但是請相信,天真純樸的人們,請相信,就是在這節品格高尚的哀詩中,在這種用法語詩向世界表示的經院式祝福中,也潛藏著那麼多隱蔽的痛苦,那麼多不可調和、在韻律中自行緩解的怨恨,甚至詩人本人也許也會陷於窘境,把這種怨恨當作是平靜的淚水,而且就這樣死去;願他的靈魂安息!要知道,意識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和軟弱無力這樣的恥辱是有限度的,人已經不能超過這個限度,並且正是從這個極限開始在自己的恥辱中感受到巨大的滿足……當然喏,在這個意義上順忍是一種巨大的力量,我承認這一點,雖然這不是宗教把順忍看做是力量那樣一種含義。

  宗教!我承認永恆的生命,也許,過去也一直承認的。就讓最高意志的力量點燃意識,就讓這意識環顧世界後說:「我存在著!」,就讓這最高力量突然確定這意識消亡,因為那裡為了某種需要就是這樣安排的(甚至不做解釋究竟為了什麼),需要這樣,就讓它這樣吧,我可以承認這一切,但是,終究仍然有一個永恆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為了什麼需要我的順忍?難道不能就這麼把我吃了而不要求我讚美把我吃了?難道那裡真的有人會因為我不想繼續活兩個星期而生氣?我不相信這一點;而且正確得多的假設是,這裡需要我這微不足道的生命,一個原子的生命,不過是為了某種普遍的總體協調添加一分子,為了某個正和負,為了某種對比等等,等等,就像每天需要犧牲許許多多生物的生命一樣,沒有它們的死亡剩下的世界就不可能維持(雖然應該指出,這本身並不是很豁達的思想)。但是隨它去吧!我同意,不然的話,也就是要是沒有不斷的彼此消亡,世界是怎麼也不可能安排好的;我甚至願意承認,對於這種安排我一點也不理解,但是有一點我肯定知道:既然已經讓我意識到「我存在著」,那麼世界安排得有錯誤,不然它就不能維持,這些還關我什麼事?這以後誰會來指責我了為了什麼指責我?隨您怎麼想,這一切是不可能的,不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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