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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對羅戈任的這次拜訪使我累得慌。此外,從早上起我就感到不舒服;到傍晚我已非常衰弱,便上床躺下,不時地感到燒得很厲害,有時還說胡話。科利亞與我在一起耽到11點鐘。但是我記得他所說的和我們所說的一切。而有時候我合上眼的時候,則老是浮現出仿佛已經得到百萬錢財的伊·福米奇。他老是不知道把這些錢往哪兒放,為這些錢傷透腦筋,害怕被人偷走而膽顫心驚,最後仿佛決定把它們埋到地下。後來我向他建議,與其把這麼一塊金子白白埋入地下,不如把這一大塊金子給「凍死的」孩子鑄個小的金棺村,為此要把孩子挖出來。蘇裡科夫似乎帶著感激的淚水採納了我這種嘲弄人的建議並立即著手實施計劃。

  我好像唾了一口唾沫就從他身邊走開了。當我完全清醒過來時,科利亞要我相信,我根本沒有睡、這段時間一直在跟他談論蘇裡科夫。有時候我會異常愁悶憂愁,六神無主,因此科利亞離開時很不放心。當我自己起來,在他出去後要把門鎖上時,我突然想起了剛才在羅戈任家見到的一幅畫。它掛在他房子裡最幽暗的一問廳堂的門上方。他自己順便指給我看的;我好像在畫面前站了約摸有5分鐘。在藝術方面這幅畫沒什麼好的;但是它卻使我產生了某種奇怪的不安。

  這張畫上畫的是剛從十字架上取下來的耶穌。我覺得,畫家們通常喜歡描繪釘在十字架上或從十字架上取下來的那穌,還總是讓他的臉帶上一種不同尋常的美,甚至在承受最可怕的折磨時也謀求為他保持這種美。在羅戈任家的那張畫上是談不上有美的;這是一個人的屍體的全貌,他在被釘死在十字架之前,在背負十字架和倒在十字架下時,就已經受了無窮的折磨、傷痛、虐待、看守的拷打,民眾的毆打,最後還有6小時釘在十字架上的痛苦(我估算至少有這麼長時間)。

  確實,這是剛從十字架上取下來的人的臉,也就是說還保留了很多有生命的、溫暖的跡象;一點也還沒有變僵硬,因此死者的臉上甚至還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仿佛現在他還能感受到這種痛苦(這一點畫家很好地捕捉到了);但是這張臉絲毫也沒有被美化,這裡只有本色,一個人無論是誰,在經受了這樣的折磨以後,他的屍體真的就應該是這樣的。我知道,還是在最初那些世紀基督教會就確認,那穌所受的苦難不是形像性的,而是確確實實的,因而他那在十字架上的肉體也就完全充分服從了自然的法則。畫上這張臉被打得血跡斑斑,腫脹,還有可怕的鼓起的青紫塊,眼睛睜著,眼珠歪斜,睜得大大的眼白閃著死人的玻璃般的反光。

  但是,奇怪的是,當我瞧著這被折磨至死的人的屍體時,會產生一個奇怪和有意思的問題:如果所有那穌的門徒,他未來的主要信徒看見這樣的屍體(而它應該就是這樣的),跟在他後面和站在十字架旁的婦女,所有信奉他、把他奉告神明的人看見了這樣的屍體,他們怎麼能相信,這個蒙難者會復活呢?這裡不由地會得到一個概念,如果死是這樣可怕,自然規律的威力是這麼強大,那麼怎麼才能制服它們?那穌活著時曾經戰勝過自然,使自然服從了他,他一喊:「女兒,起來吧」,——少女就起來了,一喊:「拉撒路,出來吧!」——死者就出來了;現在連他也戰勝不了它們,又怎麼能支配它們呢?看著這幅畫會產生一種幻覺,仿佛自然變成了一隻龐大、無情、無聲的野獸,或者確切地說,雖然顯得很奇怪,卻要確切得多,——它變成了一台新式的大型機器,無謂地攫取,麻木不仁、無動於衷地粉碎和吞噬偉大無價的生物,這樣的生物一個就抵得上整個自然及其所有的規律,抵得上整個大地,也許創造大地唯一的日的就只是為了這個生物降世!

  這幅畫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概念,即有一種一切都服從於它的陰森、放肆、無謂永恆的力量,這種概念不由自主地也傳達給了您。畫上一個都看不見的圍著死者的人們應該感受到那個晚上可怕的煩惱和慌亂,因為就在這個夜晚一下子把他們的所有希望以及幾乎是信仰全都粉碎了。他們一定懷著極大的恐懼散去的,儘管每個人在自己心中都帶走了一個宏大的思想,而這思想已經永遠不可能從他們心中被奪走了。如果這位導師本人在死刑前夕能看到自己的形像,那麼他是否還能像現在這樣自己走上十字架,這樣死去?當你看著這幅畫時,這個問題也不由自主地隱約再現。

  科利亞離去後整整:個半小時,我斷斷續續仿佛看到了這一切,也許確實是在夢囈之中,有時甚至還有模有樣的。沒有形像的東西是否能在幻覺中變成有形像了呢?但是我有時仿佛覺得,在某種奇異和不可想像的形狀中看見了這一無窮的力量,這一又聾又婭的陰森森的東西。我記得,仿佛有人拿著蠟燭、牽著我手帶我走,讓我看一隻令人厭惡的大毒蛛,並要我相信,這就是那又聾又婭卻又無所不能的陰森怪物,並嘲笑我的憤簿。在我房間裡的聖像前總是整夜點著一盞小燈,燈光昏暗微弱,可是卻能看清一切,而湊近小燈還能看書。我想,已經剛過了午夜12點;我完全沒有睡,睜著眼睛躺著;突然我房間的門開了,羅戈任走了進來。

  他走進來,關上了門,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悄悄地走向角落幾乎就在檯燈下的那張椅子。我很驚訝,望著他,等待著;羅戈任胳膊時撐在小桌上,默默地看著我。這樣子過了兩三分鐘,我記得,他的沉默很讓我見怪和煩惱。為什麼他不想講話?他這麼遲來當然使我覺得納罕,但是我記得,這並沒有使我驚詫得不得了。甚至相反:我雖然在上午沒有明確他講出自己的思想,但是我知道,他是理解它的;而這個思想具有值得討論的性質,因此即使已經很晚了,當然也還是可以再來談一次的。我就是這麼想,他是為此而來的。上午我們分手時帶有幾分敵意,我甚至記得,他帶著非常嘲弄的神色瞥了我兩眼。我現在在他的目光中還看到了這種嘲笑,這很使我生氣。這確實是羅戈任本人,而不是幻影,不是夢境,這一點起先我絲毫也不懷疑,甚至沒有想到過。

  同時他繼續坐著,仍然帶冷笑一直望著我。我憤憤地在床上轉過身,也用胳膊時撐在枕頭上,下決心故意地保持沉默,哪怕我們一直就這樣不吭聲坐著。不知為什麼我想一定要他先開口。我想這樣過了約有20分鐘,突然我冒出一個念頭:要是這不是羅戈任而僅僅是幻像呢?

  無論是在病中還是以前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一個幽靈;但是還在小的時候,甚至現在,也就是不久前,我總覺得,只要有一次看見幽靈我一定會在當場立即死去,儘管我不相信任何幽靈。但是當我想到,這不是羅戈任,而只是幽靈時,我記得,我一點也沒有受驚嚇,不僅這樣,我甚至對它很生氣。奇怪的還有,這是幽靈還是羅戈任本人,對這個問題的解答不知怎麼的完全不像似乎應該的那樣令我關注和不安;我覺得,我當時在想別的什麼事。

  比方說,使我感興趣得多的是,為什麼羅戈任剛才穿家常睡衣和便鞋,而現在穿燕尾服、白背心、帶白領帶?我腦中也問過這樣的念頭:如果這是幽靈,我又不怕它,那麼為什麼不站起來,不走近它,不親自證實一下呢?不過,也許,我還是不敢和害怕的。但是,當我剛來得及想我害怕時,突然我全身仿佛冰雪交融;我感到脊背發涼,雙膝打顫。就在這瞬間,就如情到我害怕似的,羅戈任放下撐著的那只手,挺直身子,開始張開自己的嘴巴,像是準備發笑;他盯著望我。狂怒襲住了我,我下決心要向他撲去,但是因為我發過誓不先開口說話,所以我留在床上,況且我仍然沒有把握,這是不是羅戈任本人?

  我不太確切地記得,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我也不能肯定記得,有時候我是否會有片刻昏迷?不過,羅戈任終於站了起來,像他進來時那樣緩慢而專注地審視著我,但是不再嘲笑,悄悄地,幾乎是踮著腳尖,走向門口,開了門,走了出去,又掩上了門。我沒有從床上起來;我不記得,我這樣睜著眼睛躺著一直想問題又過了多久;天知道我想些什麼;我也不記得是怎麼昏迷的。第二天上午九點多的時候,有人敲門,我才醒來。我這樣和家裡人約定,如果十點前我自己不開門也不喊人送茶,那麼馬特廖娜就應自己來敲我的門。當我給她開門時,我馬上就想到,門關著,他怎麼能進來呢?我完全清醒後便確信,真正的羅戈任是不可能進來的,因為我家所有的門在夜間都是上鎖的。

  我如此詳細地描述的這一特別的事件,是使我完全「下決心」的原因。因此,促使我最後下定決心的不是邏輯,不是邏輯的信念,而是厭惡。生命採取這樣怪異的、侮弄我的形式,我是不能再活下去的。這個幽靈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不能屈從於以毒蛛的樣子出現的陰森的力量。只有在黃昏暮色中終於感覺到宙己徹底下定決心時,我才覺得輕鬆些。這僅僅是第一關頭,為了第二關頭我去了帕夫洛夫斯克,但這已經相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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