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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誰要是否定個別的『善行』,」我開始說,「誰就是否定人的本性和蔑視他個人的人格。但是組織『社會的慈善事來夕和個人自由問題——這是兩個不同的同時又不互相排斥的問題。個別的善行將永遠存在,因為這是個人的需要,是一個人直接影響另一個人的有現實意義的需要。在莫斯科有一個老人,是位『將軍』,也就是四等文官,有德國名字;他整整一生都在獄堡和犯人中奔波;每一批流放去西伯利亞的犯人都事先知道,在麻雀山將會有一個『將軍老頭』去看望他們。他做自己的事認真和虔誠到了極點;他出現在哪裡,總要走遍每一排圍住他的流放犯,在每個人面前停下來。詳細詢問每個人的需求,他幾乎也不向誰進行說教,把他們大家稱為「親愛的」,他給他們錢,寄必需的用品——綁腿、裹腳布、麻布,有時帶些勸人為善的小冊子來,分給每個識字的罪犯,他充分相信,他們會在路上讀這些書,而且識字的會念給不識字的聽。他很少詢問犯了什麼罪,如果罪犯自己開始講,他也就聽著。

  他對所有的罪犯都一視同仁,不加區別。他跟他們說話就像跟兄弟一樣,但是他們自己最後都把他看做父親,如果他發現哪個流放的女人手上抱著孩子,他就走近前去,對孩子愛撫一陣,用手指打幾個榧子逗他笑。多年來他就是這樣做的直至死去;後來整個俄羅斯、整個西伯利亞都知道他,也就是所有的罪犯都知道他。有一個過去在西伯利亞呆過的人對我說,自己就是個見證人,那些最冥頑不化的罪犯也常回憶起將軍,其實呢,將軍去看望一批批犯人時,給每個兄弟的錢難得超過20戈比的。確實,他們回憶起他並非那麼熾熱或者非常正經,有一個『倒黴鬼』打死過10個人,害過6個孩子,僅僅是為了得到一種滿足(據說是有這樣的人),突然什麼時候,也許整整20年裡也就這麼一回,他忽然無緣無故會發出一聲長歎並且說。『現在將軍老頭怎麼樣了,還在不在世?』說這話時,也許還會付之一笑,——就此而已。您又怎麼知道,他二十年未忘懷的這位將軍老頭,在他心中永遠播下了一顆什麼種子、您又怎麼知道,巴赫穆托夫,一個人親近另一個人,這對被親近的人的命運會有什麼樣的意義?……要知道這時有整個人生和多得不計其數的我們所不知道的岔道,最優秀的棋手,他們中最機智的也只能預料後面幾步棋;一位能頂上士步棋的法國棋手,已被當作神奇的事而大寫特寫了。

  而人生又有多少步,我們不知道的事又有多少?當您撒下您的種子,當您撒下您的『善行』、無論哪種形式的好事,您就奉獻了您的一部分個性,同時也接收了別人的一部分個性;你們彼此互相瞭解;再稍加一注意,您已經得到知識、最意外的發現作為補償。最後,您一定會把您所做的事看作是門科學,它將會把您的整個生命都吸引住,還能充實整個生命。從另一方面來說,所有您的思想,所有被您撒下、也許已經被您遺忘的種子,將會得到體現和發育成長;從您那裡有所獲的人將會把它們傳遞給別的人。您怎麼知道,您將怎樣參與未來決定人類的命運?如果知識和這項工作的整個生命力最後將使您上升到能撒下巨大的種於、能給世界留下偉大的思想作遺產,那麼……」諸如此類的話,我當時說了許多。

  「可是與此同時倒想想,你卻要失去生命!」巴赫穆托夫激烈地責備著向什麼人嚷道。

  那時我們站在橋上,胳膊時撐在欄杆上,望著涅瓦河。

  「您知道嗎,我想到什麼了?」我更向欄杆俯下身去,說。

  「難道想要投河?」巴赫穆托夫幾乎驚恐地嚷了起來。也許,他在我的臉上看出了我的思想。

  「不,暫時還只是下面這樣一種想法,現在我還剩兩三個月可活,也許是四個月;但是,比方說,一共還有兩個月,而假如我又非常想做一件好事,這需要工作、奔走和張羅,就像我們的醫生那樣的事,在這種情況下因為我剩下的時間不夠,只能放棄做這件事,另找一件『好事』,小一點的,找力所能及的(如果這麼強烈地吸引我去做好的話)。您一定認為,這是個可笑的想法!」

  可憐的巴赫舟托夫非常為我憂急不安;他送我到家門口,而且非常知趣,沒有說一次安慰話,幾乎一直沉默著。跟我告別的時候,他熱情地握著我的手,請求允許他來看望我。我回答他說,如果他是作為「安慰者」到我這兒來(因為即使他沉默不語,他來也仍然是作為「安慰者」,我對他說明這一點),那麼他每次這樣做就將會使我更多地想到死。他聳了聳肩膀,但同意了我;我們分手時相當客氣,我甚至沒有料到。

  但是這個晚上和這個夜裡撒下了我「最後信念」的第一顆種子。我貪婪地抓住這個新思想,貪婪地分析它所有的細微之處和各種形態(我整夜沒有睡著),我越是深入這思想,越是接受它,就越是感到懼怕。可怕的恐懼終於襲往了我,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也不離去。有時候、在想到我的這種經常性的驚懼時,我又會因為新的恐懼的嚇得渾身冰涼,根據這種恐懼我可以得出結論,我的「最後信念」印在頭腦裡太深刻了,一定會有個解決。但是要解決,我又缺少決心。三個星期過去了,一切都結束了,決心也來了,但是是由於一個相當怪的情況。

  這裡我要在我的解釋裡注明所有的數字和日期。對我來說當然是無所謂的,但是現在(也許就只是此刻)我希望,將要評判我們行為的人剛才我在上面寫到,為了實現我的「最後信念,我缺少最終的決心。我身上產生這一決心好像根本不是出自邏輯推論,而是由於某種奇怪的推動力,由於一個也許完全與事態發展絲毫無關的情況。10天前羅戈任為自己的一件事到我這兒來;這件事不必在這裡贅述。過去我從未見過羅戈任,但是聽說過他的許多情況。我向他提供了一切所需要的情況。

  他很快就走了,因為他來只是為了詢問,所以我們之間的事也就到此為止。但是他太使我感到興趣了,整個這一天我一直處於各種奇怪念頭的影響下,因此我決定第一天上他家去做一次回訪。羅戈任顯然不高興我去,甚至「委婉地」暗示,我啊。沒必要繼續結交下去;但是我仍然度過了這非尋常的1個小時,大概他也是這樣。我們之間有著明顯的對照,這一點不能不影響到我們倆,尤其是我:我是個活在世上,日子已經屈指可數的人,而他卻過著最完整、最直接的生活,過著真正的分分秒秒,對於「最後的」推論人活著的天數或者任何不涉及那種……那種……呶,那種使他發狂的事,都不用絲毫操心,讓羅戈任先生原諒我這個說法,就算我這個蹩腳文人不會表達自己的思想。儘管他壓根兒就不友善,我卻覺得他是個有頭腦的人,能理解許多事物,雖然局外事很少有使他產生興趣的。

  我沒有向他提及我的「最後信念」,但我不知為什麼覺得,他聽著我講,已經精到這一層意思。他沒有吭聲,整兒人極為沉默寡言。臨走時我暗示他,儘管我們之間有很大差別和截然相反的人生,Lesextremitessetouchent①(我對他用俄語做了解釋),因此,很可能他自己離開我的「最後信念」完全不像覺得的那樣遙遠。對此他向我做了一個非常陰鬱和不滿的鬼臉作為回答,接著就站起身,親自為我找到帽子,做出好像是我自己要走的樣子,簡直就是把我帶出這幢陰森森的屋子,表面上卻像出於禮貌而送我走。他的房子令我驚訝,它像一塊墓地,而他好像是喜歡的,不過,這也可以理解,他過著完整的、直接的生活,這生活本身大充實了,對環境別無所需。

  ①法語:相反的兩端也會碰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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