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白癡 | 上頁 下頁
一四一


  總之,一派雜亂無常的景象。瞧上一眼我就覺得他們兩人——先生和太太——是正派人,但是被貧窮弄到有失尊嚴的境地,以致雜亂無章終於壓倒了一切與之作鬥爭的嘗試,甚至把人弄到痛苦地需要在這種與日俱增的雜亂無章中尋找某種痛苦的仿佛向誰報復似的快感。

  我走進去時,在我前面也是才進去並剛打開自己食品的這位先生正跟妻子又快又熱烈地交談著什麼;雖然那女的還沒換好尿布,可是已經哭泣起來;想必丈夫告訴的照例是壞消息。這位先生看樣子有28歲左右,他臉容乾枯,圍著一圈連鬢黑鬍子,下巴刮得精尤,使我覺得相當體面,甚至今人喜歡;這張臉很抑鬱,目光也陰沉,帶有一種病態的十分容易被激怒的傲氣,我走進去後,就發生了一場奇怪的風波。

  有些人在自己好激動生氣、易受委屈中獲得一種異常的滿足,尤其是在他那裡受委屈達到最大限度的時候是這樣(這總是發生得很快的);在這種時刻甚至受委屈比不受委屈對他們來說好像覺得更痛快。這些易發火的人後來總是十分悔恨,痛苦異常,當然,如果他們是有頭腦的人,能夠明白他們發火超過了必要的十倍。這位先生諒異地望了我一會,而他妻子則很驚懼,仿佛有人會走進他們的房間是件令人可怕的奇事;但是突然他幾乎是發狂似地撲向我;而我還沒有來得及說上兩句話,尤其在看到我穿得很體面時,想必他認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因為我竟敢如此不講禮貌地窺看每一個角落並看見了他自己為此感到羞愧的整個雜亂無章的環境。當然,他也高興有機會哪怕是對隨便什麼人發洩自己的憤恨,發洩自己的不走運,有一會兒我甚至以為他會過來要打架;他臉色發白,就像要人歇斯底里發作那樣,把他妻子嚇壞了。

  「您怎麼竟敢就這麼走進來了?滾!」他嚷著,渾身打著顫,幾乎說不出話來。但突然他看見了我手中拿著他的錢包。

  「好像是您失落的,」我盡可能平靜和平地說。(不過,也應該這樣。)

  他站在我面前驚恐慌萬狀,一度仿佛6都不明白;後來迅即抓住自己的側袋,嚇得張大了嘴,用手拍了一下腦門。

  「天哪!您在什麼地方找到的?怎麼找到的?」

  我用最簡短的話,儘量更平淡地說明,怎麼撿起錢包,怎麼奔跑和叫他,最後,怎麼憑猜測,跟在他後面幾乎是摸索著上了樓梯。

  「哦,天哪!」他轉向妻子發出一聲驚歎,「這裡有我們的全部證件,有我最後的一些器械,這裡有所有的……哦,親愛的先生,您知道嗎,您為我做了什麼?否則我就完蛋了!」

  與此同時我抓住了門把手,打算不回答就離開;但是我自己氣喘吁吁,突然我的激動引發出一陣極其強烈的咳嗽,幾乎連站都站不穩。我看見這位先生到處亂鑽,想為我找一把空椅子,最後他從一把椅子上抓起破舊衣服丟到地上,急忙把椅子挪給我,小心翼翼地安頓我坐下,但我的咳嗽繼續著,不停地又咳了足足3分鐘。等我明白過來,他已經坐在我旁邊的另一張椅子上(大概,也把破舊衣服從那上面扔到地上),專注地凝視著我。

  「您,好像……有病?」他用通常是醫生著手治病人看病時用的口吻說,「我自己……是搞醫的(他沒有說是大夫)」,說完這話,不知為什麼對我指了一下房間,仿佛是對自己目前的境況表示抗議,「我看得出來,您……」

  「我有肺病,」我盡可能簡短地說,並站起身。

  他馬上就跳起來。

  「也許,您是誇大了……採取些治療手段……」

  他顯得十分慌亂,不知所措,仿佛沒有恢復常態,左手持著那只大皮夾。

  「哦,您別擔心」,我抓住門把手,又打斷他說,」B大夫(我這時又把B大夫插了進來)上星期給我檢查過,我的病情已經確診了。對不起……」

  我本來又想打開門,撇下我這位心懷感激的又窘困異常,羞愧難當的大夫,但是可惡的咳嗽偏偏又一次襲住了我。這時我這位大夫就堅持要我再坐下休息一會;他向妻子示意,她就在原地對我說了幾句感激和歡迎的話。與此同時她很不好意思,甚至在地蒼白蠟黃乾癟的臉上浮現出紅暈。我留了下來,但是顯示出每秒鐘都生怕使他們感到拘束的樣子(這是應該的)。我這位大夫終因悔恨而痛苦不安,這我看得出來。

  「如果我……」他開始說,但不時中斷和轉換話題,「我非常感激您,又非常對不起您……我……您也看見了……」他又指了指房間,「目前我處於這麼一種境況……」

  「哦,」我說,「不用看;自然,您大概丟了差事,來申訴和重找職位吧。」

  「您怎麼……知道的?」他驚奇地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