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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第三部 第六章

  我不想撒謊:這六個月裡現實把我鉤上了鉤,有時候使我醉心得忘了我己被判了死刑,或者;最好說,使我不想去想這一點,甚至還做點事情。順便談談我當時的情況。八個月前我病很重的時候,我斷絕一切交往,撇下了我過去所有的同伴。因為我一直是個相當陰鬱的人,所以同伴們也很容易就忘了我;當然,沒有這一點他們也會忘掉我的。在家裡我的處境,也就是在家庭裡的處境,也是很孤獨的,五個月前我把自己永遠鎖在裡面,把自己跟家裡的房間完全隔離開來。他們常常聽我的,誰也不敢走進我的房間,除了在一定的時間來收拾房間和給我送餐。母親在我的命令前總是戰戰兢兢,當我有時候決定放她進來時,她甚至不敢在我面前哭鼻子。為了我她經常打孩子們,不許他們喧鬧,不許他們騷擾我;我真的常常抱怨他們發出的叫嚷聲;想必,因此他們現在不喜.歡我!「忠實的科利亞,」我這麼叫喚他,我想,我也把他折磨得夠了。近來他也折磨我;這一切是自然的,之所以創造人,就是為了互相折磨。

  但是我發現,他是受我的焦躁易怒,仿佛事先就對自己立下誓言要寬恕一個病人;自然,這惹得我生氣;但是,他好像忽然想出來要模仿公爵的「基督式的克制忍讓」,這已經有點可笑了。這是個年輕,熱情的男孩,當然,他模仿一切;但我有時覺得他應該用自己的頭腦來生活。我很喜歡他。我也折磨蘇裡科夫,他住在我們樓上,從早到晚為人家的委託跑腿;我經常向他證明,他貧窮是他自己的過錯,因此終於把他嚇壞了,便不再上我這裡來了,這是個很溫順的人,溫順到極點的人(注意:據說,溫順是一種可怕的力量;應該向公爵詢問一下這個問題,這是他自己的說法);

  但是,當我三月份上樓到他那兒去想看看,他們那裡是怎麼「凍死」(這是他的活)孩子的,我無意間對他嬰兒的屍體發出一聲冷笑,因為我又開始向蘇裡科夫解釋,這是他「自己的過錯」,而這個瘦小的可憐蟲突然雙唇哆嗦起來,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肩胯,另一隻手向我指著門口,輕輕地,也就是幾乎是低語著對我說:「請走吧!」我走了出來,我很喜歡這樣,甚至喜歡他趕我出來那一會兒;但是後來回想起來時,他的話久久地使我產生一種沉重的印象,對他有一種奇怪的輕蔑的憐憫,而我本來是完全不想體受這種感情的。甚至在受到這樣侮辱的時刻(我可是感到,我侮辱了他,雖然我並沒有這種意圖),甚至在這樣的時刻這個人也不會發火!

  他當時嘴唇哆嗦完全不是因為憤恨,我可以發誓:他抓住我的手,說出那句絕妙的「請走吧」,絕對不是生氣,尊嚴是有的,甚至溢於言表,甚至完全於他不相稱(因此,說真的,這裡有許多滑稽的東西),但是沒有憤恨。也許,他不過是突然蔑視起我來了。從那時起,有兩三次我在樓梯上遇見他,他突然在我面前摘下帽子,過去是從來不這樣做的,但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停下來,而是不好意思地跑了過去。即使他蔑視我,那也仍然是用他的方式:「溫順地蔑視」。也許,他摘下帽子不過是出於害怕,是向自己女債主的兒子致意,因為他經常欠我母親的錢,怎麼也無法擺脫債務。這甚至是最可能的情況。我本想跟他解釋,同時我肯定,過了10分鐘他便會來向我請求原諒;但我考慮,最好還是不去碰他。

  就在這個時候,也就是蘇裡科夫「凍死」小孩那個時候,3月中光景,我忽然不知怎麼感到病情輕多了,這種狀況繼續了兩星期。我開始到外面走走,往在是在黃昏時分。我喜歡3月的黃昏,那時白天的氣溫開始變寒冷,煤氣街燈也點亮了;有時我走得相當遠。有一次,在六鋪街有一個「貴族」模樣的人黑暗中趕過了我,我未能看清楚他;他拿著紙包起來的一包東西,穿著一件短小難看的夾大衣——單薄得跟季節不相稱。當他走到我前面10步遠的街燈下時,我發現,有東西從他口袋裡掉了出來。我急忙撿起來,撿得很及時,因為已經有一個穿長褂的人急急跑近前來,但是看見我手中的東西後,他沒有爭論,只是迅速地瞥了一眼我手中的東西,就從身邊溜走了。這件東西是一隻塞得鼓鼓囊囊的老式山羊皮大錢包;但不知為什麼第一眼我就猜到,裡面什麼都有,唯獨沒有錢。

  丟了東西的行人已經走在我前面有40步遠並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我跑上前去向他叫喊;但是因為除了「喂!」沒別的可喊叫,因此他都沒有轉過身來。忽然他向左一揚,進了一幢房子的大門。等我跑進黑乎平的大門,已經不見人影。這幢房子非常大,是一座龐大的建築,這類房子是冒險投機家為租給小戶人家建造的,這種大樓有時一幢裡有上百套住宅。當我軍過大門後,我覺得,在大院子右後角落裡仿佛有一個人在行走,不過在黑暗中我勉強才能看清楚。我跑到角落,看見有個進口通注樓梯。樓梯很窄,異常肮髒,根本沒有燈光;但是可以聽到,在高處還有個人順著梯級往上跑,於是我也開始登樓梯,估計在人家給他開問的時候,我能趕上他。結果正是這樣。樓梯每一段都很短,有多少段都數不清,因此我氣喘得要命;在五樓有人開了門又關了門,我知道這一點時還差三段樓梯。

  等我跑到上面,在樓梯口平息一下氣喘,找尋門鈴,已經過了好幾分鐘。終於給我開了門,開門的是一個在小廚房裡吹茶炊的女人;她默默地聽完我的問題,當然,什麼也沒聽懂,又默默地為我打開了通向隔壁一問房間的門,房間也很小,低矮得不得了,有幾件必要的蹩腳家具,掛著簾幔的一張又寬又大的床,床上躺著「捷連季伊奇」(女人這麼喊他),我覺得,他喝醉了。桌上鐵制小燈檯上的蠟燭頭即將燃盡。一隻半俄升的瓶子幾乎已經倒空。捷連季伊奇躺著對我哼哼哈哈說了些什麼,朝隔壁一扇門揮了下手,而那個女人已經走開了,因此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去開那扇門。我這樣做了,走進了另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比前面那一問更窄小擁擠,因此我甚至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轉身;角落裡一張窄小的單人床占去了很多地方;其餘的家具一共就是三把堆滿了各種破衣服的普通椅子,漆布面的沙發前一張極普通的廚房用的木桌,因此在桌子和床之間人幾乎已經無法通過。在桌上和前面那個房間一樣的鐵制小燈檯上點著一根脂油做的蠟燭,而在床上一個很小的嬰兒在細聲啼哭,從哭聲來看,大概生下來才三個星期;替他「更換」,也就是換尿布的是一個臉色蒼白的有病的女人,好像還年輕,穿看極為隨便的家常衣服,也許是產後剛開始起床;但孩子一個勁地哭個不停,等著喂他乾枯的乳汁。沙發上睡著另一個孩子,是個3歲的小姑娘,好像蓋著一件燕尾服:在桌旁站著一位穿著很破舊的帶禮服的先生(他已經脫下了大衣,放在床上),正打開藍色的紙包,裡麵包著兩俄磅小麥麵包和兩根小香腸。此外,桌上還有一壺茶和凡塊黑麵包;床底下露出一隻未上鎖的箱子和裝著一些破舊衣服的兩個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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