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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我又笑著向他指出,他說話像個唯物主義者。他微笑著回答我,他一直是個唯物主義者。因為他從來也不撒謊,所以這話是有一定道理的。他的微笑很動人;我現在看他看得比較仔細。我不知道,我現在喜歡他還是不喜歡他;現在我沒時問顧得上考慮這一點。應該指出,五個月來我對他的憎恨在最近這一個月裡完全平息了。誰知道,也許,我到帕夫洛夫斯克來,主要是為了見到他。但是……為什麼當時我要離開我的房間呢?註定要死的人是不應該離開自己的角落的;假若我現在不做出最後的決定,我就會做相反的決定,一直等到最後時刻降臨,那麼,當然,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我的房間,也就不會接受搬到帕夫洛夫斯克他這兒來「死」的建議了。

  我一定得在明天以前趕緊寫完這篇「解釋」。看來,我沒有時間重看一遍和進行修改;明天為公爵和兩三個見證人(我打算在他那兒找)念時再重看,因為這裡沒有一句謊言,純粹全是真話,最後的、鄭重的真話,所以我事先就感到很好奇,當我重讀這篇「解釋」時,在彼時彼刻它會對我自己產生付麼樣的印象?其實,我寫上「最後的、鄭重的真話」是多餘的:為了兩個星期本來就不值得撒謊,因為活兩個星期是不值得的;這是我純粹寫真話的最好的證明。(注意,別忘了這樣的想法:此刻,也就是說這時候我是不是瘋了?有人很肯定地對我說,後期肺癆病人有時候會短暫性情神失常。明天念這篇「解釋」時根據聽眾的印象來檢驗這一點。這個問題一定要完全確鑿地解決:否則什麼都無從著手做。

  我覺得,我剛才寫的是些愚不可及的蠢話,但是我說過了,我沒有時問重新修改;除此之外,我對自己立下誓言,故意不修改這份手稿上的任一錯字,甚至假如我自己發現每過五行就自相矛盾,也不以修改。我正是想在明天念它的時候來確定一下,我的邏輯思路是否正確;我是否能發現自己的錯誤,回而也就能檢驗這六個月裡我在這個房間裡反復思考的一切是否正確,還是純粹是一片夢囈。

  假如兩個月前我就得像現在這樣完全離開我的房間,告別梅那羅夫大樓的磚牆,那麼我深信,我是會很憂傷的。現在我卻沒有感到什麼,而到明天我就要離開房間,離開這堵牆了,而且永遠離開!看來,為了兩個星期已經不值得憐惜或者不值得沉緬於某種感受,這種信念已經戰勝了我的天性,而且現在已經能主宰我的所有情感,但是真是這樣嗎?我的天性現在真的全被征服了嗎?如果現在來拷打我,我一定會喊叫起來而不會說,因為只有兩個星期好活,已經不值得喊叫和感覺疼痛了。

  但是,我只能活兩個星期,不會活更長時間,這是真的嗎?當時在帕夫洛夫斯克我說了謊:b先生什麼都沒對我說,也從來沒有見過我,但是一星期前有人把一位大學生基斯洛羅多夫帶到我這兒來;按信念來說他是個唯物主義者,無神論者和虛無主義者,這正是為什麼我要叫他來的緣故;我需要有個人最終對我說出赤裸裸的真話,不要說委婉話,也不用說客氣話。他就這樣做了,不僅同意並且不講客套,甚至顯然還很樂意(依我看,這就已是多餘的了)。他直截了當開口就說,我還能活一個月左右;如果有好的條件,也許還能多活些日子,但是,也可能早死得多。照他的意見,我可能會突然死去,甚至,比方說,就在明天常有這樣的事,就在前天科洛姆納的一位患肺癆、情況和我相似的年輕女士打算去市場買些食品,但突然感到不舒服,躺到沙發上,歎了一口氣就死了。基斯洛羅多夫告訴我這一切時甚至帶著一絲炫耀自己的無動於衷和漫不經心的樣子,仿佛這樣是我的榮譽,也就是以此表示,他把我也看做是與他一樣的否定一切的高等生物,對他來說,死當然是不值一提的事。說到底終究是明擺著的事實:還能活一個月,絕不會更多!我完全相信,他沒有弄錯。

  使我非常驚訝的是,為什麼剛才公爵會猜到我常做惡夢、他確實說過,在帕夫洛夫斯克「我的激動和夢境」都會改變。為什麼說到夢境呢?他要不是醫生,要不就真的是個具有非凡智力的人,能料事如神。(但是他到底是個「白癡」,這一點是沒有絲毫懷疑的。)好像故意似的,就在他來到之前我做了一個好夢(不時,那也是我現在所做的幾百個夢中的一個)。我睡著了(我想,是在他來前一小時),夢見我在一個房間裡(但不是我的房間)。

  房間比我原來的要大,要高,很明亮,家具也比較好,有大衣櫃,五斗櫃,沙發,我的床又寬又大,鋪著綠色緞面的緞被。但是在這個房間裡我發現有一隻可怕的動物,不知是什久怪物。它有點兒像蠍子,但不是蠍子,而更醜惡,好像正是因為大自然裡沒有這樣的動物而可怕得多,它故意出現在我的房間裡,就這一點似乎包含著某種秘密。我對它看得清楚:它是褐色帶硬亮的爬蟲,長約四寸,頭部有兩指粗,向尾部漸漸變細,因此尾巴未端不超過十分之一寸粗。在離頭部一寸的地方,從軀幹上成四十五度角長出兩隻爪子,一面一隻,兩寸長左右,因而從上面看的話,整只動物就是呈三叉栽狀。

  我沒有細看他的頭,但看見有兩根觸鬚,不太長,狀如兩根硬針,也是褐色的。在尾巴尖上和每一隻爪於尖上都有這樣的兩根觸鬚,這樣,總共是八根觸鬚。這動物在房間裡跑起來很快,就靠爪子和尾巴作支撐,跑的時候,身體和爪子像蛇一樣扭動,儘管有硬殼,跑得卻異常快,這樣子看起來非常噁心。我害怕得不得了,怕它螫我;有八對我說,這東西有毒,但最使我感到不安的是,誰把它放到我的房間裡來的,想對我幹什麼,這裡有什麼秘密?它躲到五斗櫃下面,大衣櫥下面,爬到角落裡。

  我連腿一起坐到椅子上面,把腿盤在身體下面。它很快地斜穿過整個房間,在我的椅子附近消失了。我恐懼地四處察看,但因為是盤腿而坐,因此指望它不會爬到椅子上來。突然我聽見在我背後,兒子就在我腦袋旁邊,有一種咯吱咯吱的聲音;我轉過身去看見,這傢伙正順著牆壁在爬,並已經爬到齊我頭高的位置,那不停旋轉和扭動的尾巴甚至觸及我的頭髮。我跳了起來,這動物也就不見了。我怕躺到床上去,求它別鑽到我枕頭底下。我母親和她的一位熟人來到了我房間。他們開始捉這壞東西,但他們比我鎮靜,甚至不害怕。但他們什麼也不懂。突然這壞傢伙又爬出來了;它這次爬得很安穩,仿佛有什麼特別的意圖似的,緩慢地扭動著,這更加令人厭惡,它又斜穿過房間,朝門口爬去。這時我母親打開了門,喚了一聲諾爾馬,這是我家的一條狗,是一條黑色長毛紐芬蘭犬,五年前已經死了。

  它奔到房間裡,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壞東西上方。那傢伙也停住了,但仍然扭動著,爪子和尾巴端不停地在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動物是不會感到神秘和恐懼的;但是此刻我覺得,諾爾馬的恐懼中不知怎麼的仿佛有某種十分不同尋常的,也仿佛有幾乎是神秘的東西,它看來也像我一樣預感到,在這惡物身上有某種不祥的東西和某種秘密。諾爾馬在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朝它爬來的壞東西面前慢慢地後移著;而這惡物好像想突然朝它撲去,發動突然襲擊。但是儘管十分驚懼,儘管渾身打顫,諾爾馬還是十分兇狠地看著它。突然它慢慢地呲出自己可怕的牙齒,張開自己的血盆大口,擺好姿勢,靈巧應戰,打定主意,突然用牙齒咬住了這壞東西。

  想必是這東西用力掙脫了,企圖溜走,因而諾爾馬又一次急忙把它逮住,兩次張開大嘴把這東西送進口中,仍然是急急忙忙地,像是吞食它。硬殼在其牙齒問發生咯咯的碎裂聲;露在嘴外的動物尾巴和爪子以快得驚人的速度動彈著。突然諾爾馬發出一聲悲苦的尖叫聲:這惡物終究得逞螫了它的舌頭。諾爾馬一邊尖叫和哀號,一邊痛得張大了嘴,我看見,被咬碎了的惡物橫在它嘴中還在動彈,它從自己一半已被咬碎的軀體裡放出許多白色的毒汁在狗的舌頭上,這白色的毒汁就像被壓死的黑蟑螂的液汁……這時我醒來了,公爵也走講來了。

  「諸位,」伊波利特突然中斷朗讀,甚至感到羞愧地說,「我沒有重讀一遍,但好像我確實寫了許多多餘的東西。這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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