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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最好別念了!」突然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大聲嚷了起來,但是他身上有一種意想不到的不安神情,這使許多人感到奇怪。

  「別念吧!」公爵把手放到紙袋上嚷道。

  「讀什麼呀?現在該吃東西,」有人指出。

  「文章?要投雜誌還是怎麼的?」另一個人探問著。

  「也許,很乏味。」又一位添了一句。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其餘的人探詢著。但是公爵那嚇人的動作真的將伊波利特本人也嚇住了。

  「這麼說……不念?」他有點擔心地向公爵低語道,在發青的嘴唇上帶著尷尬的微笑。「不念嗎?」他喃喃著,一邊用目光掃視著所有在場的人、所有的臉和所有的眼睛,仿佛又帶著過去那種像要攻擊一切人的好鬥架勢盯著大家不放。「您……害怕了?」他又轉身問公爵。

  「怕什麼?」公爵問道,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誰有兩毛錢幣,20戈比的?」突然伊波利特從椅子上跳起身,就像有人猛地把他拽下來似的,「隨便什麼硬幣?」

  「哈!」列別傑夫馬上遞了給他;他閃過一個念頭,有病的伊波利特精神不正常。

  「維拉·魯基揚諾夫娜!」伊波利特急促地邀請說,「來拿著,將它拋到桌子上,看是正面還是反面朝上?正面朝上,就念。」

  維拉驚懼地望了一眼硬幣,又望了一眼伊波利特,然後還望了一下父親。她似乎確信她自己不應該看硬幣,因此朝上昂起頭,有點不好意思地把硬幣丟在桌上。掉下來的是正面朝上。

  「念!」伊波利特喃喃說,似乎命運作出的決定把他壓倒了;即使是向他宣讀死刑判決,他的臉色也不會變得更蒼白。「不過,」沉默了半分鐘後他突然打了個顫,說「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剛才拋了簽。」他還是帶著那種死乞白賴、毫無顧忌的目光打量著周圍所有的人,「但是,這可是一種令人驚奇的心理特徵!」他轉向公爵,真正驚訝地突然大聲嚷了起來,「這是……這是不可思議的一種特徵,公爵。」他重複著說,精神振奮而且似乎鎮靜了下來。「您把它記下來,公爵,記住它,您不是正在搜集有關死刑的材料嗎,……人家對我說的!哈-哈!啊,天哪,這是多麼糊塗的荒唐之舉呀!」他坐到沙發上,兩個手肘攆在桌上,雙手抱著自己的腦袋,「這可甚至是羞恥:……但是羞恥關我屁事,」他幾乎立即就抬起頭,「諸位!諸位,我來啟封,」他帶著一種突如其來的決心宣佈著,「我……不過,我不強迫你們聽!……」

  他用激動得了抖的雙手拆開了紙袋,從裡面抽出幾張信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將它們放到自己面前,開始把它們展平。

  「這是什麼?這是怎麼回事,要念什麼?」一些人陰鬱地嘟噥著,另一些人沉默著。但是大家都安坐下來了,好奇地望著。也許,他們確實是在等待著什麼異乎尋常的事情。維拉抓住父親坐的椅子,嚇得差點要哭了;科利亞幾乎也一樣驚懼。已經坐好的列別傑夫突然欠起身,抓住燭臺,把它侈近伊波利特,讓他讀起來光線亮些……

  「諸位,這……你們馬上就會看到這是什麼東西,」伊波利特不知為什麼添上這句話,突然就開始念起來:「《必要的解釋》!題頭是《Apresmoiledeluge》①……呸,真見鬼。」他像被燙了似的大聲喊著,「難道我真的會寫上這樣愚蠢的題頭?……聽著,諸位!……我要你們相信,所有這一切說到底也許都是最不值一提的!這僅僅是我的一些想法……如果你們認為,這裡面……有什麼秘密的或者……被禁的內容……總之……」

  ①法語:我死後縱然洪水氾濫。

  「念吧,不用開場白,」加尼亞打斷說。

  「真夠繞來繞去的!」

  「廢話真多。」一直保持沉默的羅戈任插了一句。

  伊波利特忽然看了他一眼,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羅戈任痛苦而又惱恨地咧嘴一笑,緩慢地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小夥子,這種事不應該這麼幹,不這麼幹的……」

  羅戈任想說什麼,當然誰也不明白,但是他的這句話卻使大家產生了相當奇怪的印象;有一個共同的想法模糊地掠過了每個人的頭腦。這句話對伊波利特可產生了可怕的影響:他顫粟得厲害,以致公爵想伸出手來扶住他,要不是他的嗓子突然明顯地失了音,他一定會大聲喊出來的。整整1分鐘他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沉重地喘息著,一直望著羅戈任。終於,他邊喘著氣,邊異常費勁地說:

  「那麼是您……您曾經……您?」

  「曾經怎麼啦?我怎麼啦?」羅戈任困惑不解地回答著,但是伊波利特怒氣勃發,近乎瘋狂(它突然主宰了他的心態),尖厲和有力地喊了起來:

  「您上個星期曾經到過我那裡,是夜裡1點多,就是上午我到您那裡去的那一天,是您得承認吧,是不是您?」

  「上個星期,夜裡?你別真的瘋了,小夥子?」

  「小夥子」又沉默了1分鐘,食指點在額頭上,仿佛是要想想清楚;但是在他蒼白的臉仍然掛著因恐懼而顯得尷尬的微笑,這微笑中突然閃過某種似乎是狡猾的、甚至是洋洋得意的神情。

  「這是您!」最後他重複說,幾乎是喃喃低語,但是異常確信,「您到我這兒來,默默地坐在我窗口的椅子上,整整有1小時,甚至更長;在半夜零點多和1點多的時候;後來在兩點多鐘時您站起身走了……這是您,是您!為什麼您要嚇唬我,為什麼您要來折磨我,——我不明白,但這是您!」

  他的目光中突然閃過無限的憎恨,儘管他身上一直沒有停止因恐懼而產生的顫慄。

  「諸位,你們馬上就將知道這一切,我……我……聽著吧。」

  他又非常急促地抓起那幾張紙;它們散亂著,他竭力把它們歸到一起;紙在他顫抖的手中抖動著;他好久都不能安定下來。

  終於開始了念讀。起先有5分鐘光景,出人意料的文章作者還喘息不止念得既不連貫也不平穩;但後他的聲音就堅定起來,完全能表達所念的內容了,只是有時候十分強烈的咳嗽中斷了朗讀;文章念到一半他的聲音沙得很厲害;他越是念下去,異常的亢奮就越來越強烈地控制著他,最後達到了最高的程度,就像給聽眾留下的病態印象一樣。下面就是這篇「文章」的全文

  我的必要的解釋

  Apresmoiiedeluge!

  昨天上午公爵到我這兒來;順便說,他勸我撇到他的別墅去住。我就知道,他一定會堅持這一點的,我深信,他會直截了當地貿然向我說,我在別墅會「在人們和樹木中比較輕鬆地死去」,這是他的說法。但是今天他沒有說到死,而說了「將會比較輕鬆地生活」,但是,處於我這種狀況,對於我來說幾乎是一樣的。我問他他這麼不停地提到「樹木」暗指著什麼,為什麼他要把這些「樹木」強加給我?我驚訝地從他那兒獲悉,那天晚上我自己仿佛曾這樣表示過,說來到帕夫洛夫斯克是要最後一次看看樹木。當時我向他指出,在樹木底下也罷,望著窗外我的磚牆也罷,反正一樣死去,為了兩個星期不必這麼客氣,他立即就同意了;但是,他認為,綠蔭和純淨的空氣一定會在我身上引起某種生理上的變化,我的容易激動,我的容易做夢也都會改變,也許,會有所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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