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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有一點兒,」加尼亞急忙插了一句。

  「這裡面個人的東西大多了、我承認,也就是有關我自己的……」說這話時,伊波利特的樣子非常疲勞和衰弱,他用手帕擦去額上的汗珠,「是啊,您對自己太感興趣了,」列別傑夫低聲嘟噥說。

  「諸位,我不強迫任何人,我再說一遍;誰不想聽,誰可以走開。」

  「在別人家裡……趕人走,」羅戈任勉強可聞地埋怨著。

  「要是我們大家一下子都站起來走了,怎麼樣?」突然費爾迪先科說。不過,到目前為止他都未敢說一句話。

  伊波利特突然垂下眼睛,抓起手稿;但在同1秒鐘他又抬起了頭,眼睛閃亮著,臉上兩團紅暈,直勾勾盯著費爾迪先科說:

  「您根本不喜歡我!」

  響起了一片笑聲;不過大部分人沒有笑。伊波利特臉紅得不得了。

  「伊波利特,」公爵說,「合上您的手稿,把它交給我,而燈自己就在這裡,在我房間裡睡。睡覺前和明天我們再談;但是無論如何,都別打開這些紙,願意嗎?」

  「這難道可能嗎。」伊波利特大為驚訝地望著公爵說。「諸位!」他喊了一聲,又狂熱地興奮起來,「真是個笨拙的插曲,我舉止不當。我不會再中斷朗讀了。誰想聽,就聽吧……」

  他儘快地從茶杯裡吞了一口水,儘快地把臂肘撐在桌子上,躲開別人的目光,固執地開始繼續念下去。不過,羞愧很快就過去了……

  不值得再活幾個星期的想法(他繼續念著)真正控制我,我想,約在一個月前,當時我還有四個星期可活,但是完全控制我是在三天以前,從帕夫洛夫斯克回來那天晚上起。這個念頭完全、直接深入我心靈的最初那一瞬間是在公爵的露臺上,正是我忽然想要做最後一次人生的嘗試的那一會兒,我想看看人們和樹木(就算這話是我自己說的),我情緒激動,堅持布爾多夫斯基——「我的親近的朋友」有權利,我還幻想著他們大家會突然張開手臂,把我擁在懷裡,請求我的寬恕,而我也請求他們的寬恕;總之,結果我成了個無能的傻瓜。就是在這個候我心裡冒出了「最後的信念」。

  現在我感到很驚奇,沒有這個「信念」時那整整六個月我是怎麼過來的:我完全知道,我有肺病,而且已經治不好了;我不欺騙自己,清楚地明白真實情況。但是我越是清楚地瞭解實情,就越是拼命想活;我緊緊抓住生命,無論如何也想活下去,我承認,我當時也曾怨恨黑暗渺茫,冷寞無情的命運要把我像一隻蒼蠅一般壓死,當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為什麼我不就懷著怨恨而結束生命?為什麼明明知道我已經不能開始生活,還真的開始了生活?為什麼明明知道我已經沒什麼可嘗試了,卻還要嘗試?其實我連一本書也不能看完,因此就不再看到了;看書幹什麼?還有六個月,知道了知識有什麼用?這個念頭迫使我不止一次撇下書本。

  是的,這垛梅那羅夫牆可以說明許多情況!我在這上面記下了許多事情,在這垛肮髒的牆壁上沒有一個斑點我會不熟悉。真是一垛可沮咒的牆!但對我來說它依然比所有帕夫洛夫斯克的樹木都更寶貴,也就是說,如果我現在不是什麼都無所謂的話,它應該比所有的人更寶貴。

  我現在想起來,當時我是帶著多麼貪婪的興趣注視看他們的生活;這樣的興趣過去是未曾有過的。在我病得不能走出房間的時候,有時候會迫不及待地罵著人等科利亞來,我深切地關注所有的小事,對各種各樣的傳聞滿懷著興趣,好像成了個搬弄是非的人,比如說,我不明白,這些人有著如此旺盛的生命力,怎麼不會成為富翁(不過,就是現在也不明白)。我認識一個窮人,後來人家告訴我,他餓死了,我現在還記得,這使我怒不可遏:假如可以使這個窮人復活,我大概會處死他的。有時候有好幾個星期我覺得輕鬆些,我能走到衙上去;但是街道最終又使我產生憎惡,因此整天整天故意閉門果在家裡,雖燃我能像大家一樣走到外面去。

  我無法容忍我身旁在人行道上走著的人,他們竄來鑽去,忙忙碌碌,永遠憂心忡忡,愁眉苦臉,惶惶不安。幹什麼他們永遠悲傷,永遠憂慮,永遠忙碌;幹什麼他們永遠抑鬱寡歡,充滿惱恨(因為他們兇狠、兇狠、兇狠)?雖然他們有60年的生命,他們卻不幸和不會生活,這是誰之罪?為什麼紮爾尼岑還有60年生命,卻要讓自己餓死?每個人都指著自己的破衣服,伸出自己做工的手,惡狠狠地高喊著;「我們像牛馬一般不辭勞苦地幹活,我們勞動,我們卻像狗一樣忍饑挨餓,受苦受窮:別人既不幹活也不勞動,他們卻生活富裕」(永恆的老調!)在他們旁過從早到晚奔走忙碌的還有一個「出身貴族」的不幸的可憐蟲伊萬·福米奇·蘇科夫。

  他就住我們那幢房子裡,住我們樓上。他永遠穿著肘部磨破、掉了鈕扣的衣服,他為各種各樣的人跑腿當差,聽命於人家的差遣委派,而且是從早到晚。您要是跟他聊天,他便會說:「貧窮、困苦、一貧如洗,妻子死了,沒有錢買藥,冬天凍死了一個孩子;大女兒讓人養了當姘婦……」他永遠訴苦,永遠哭泣!哦,我對這些傻瓜無論現在還是過去都沒絲毫憐憫,沒有絲毫,——我可以驕傲地這麼說:為什麼他自己不是羅特希爾德?他不像羅特希爾招那樣有百萬家財,沒有堆積如山的帝俄金幣和拿破崙金幣,沒有像謝肉節貨攤上堆起的吃食那樣堆積如山、堆得像座高山的金幣,是誰之罪呢?既然他活著,這就是說,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懂這一點,又怪誰呢?

  哦,我現在已經無所謂了,現在我已經沒有時間來發火了,但當時,我再說一遍,當時我卻因為氣得發狂確實在夜間咬我的枕頭,撕我的被子,哦,當時我多麼想,多麼願意,多麼故意希望有人把我,一個18歲的青年,幾乎衣不蔽體地突然趕到街上,並且撇下我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住所,沒有工作,沒有一片麵包,在這麼大一個城無親無故,饑腸輥輛,又挨了一頓打(這樣更好!),但是身體健康,這種情況下我要顯示……

  顯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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