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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亞曆山德拉這時也忍不住由衷地大笑起來。三姐妹的這種笑聲好像會沒個完似的。

  「好了,一群瘋丫頭!」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嘟噥著,「一會把人嚇得要死,一會又……」

  但是現在ω公爵也已在笑了,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也笑了,科利亞則笑個沒停,而公爵望著大家也咯咯笑著。

  「我們去散步,我們去散步!」阿傑萊達喊道,「大家一起去,公爵一定要跟我們去,您用不著離開,您是個可愛的人!他是個可愛的人,阿格拉婭!您說是不是,媽媽?而且為了……為了剛才他向阿格拉婭表明態度,我一定要、一定得吻他和擁抱他一下。媽媽,親愛的,允許我吻他一下嗎?阿格拉婭!允許我吻一下你的公爵嗎?」調皮的阿傑萊達真的蹦到公爵跟前,吻了一下他的額頭。而公爵則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阿傑萊達差點沒叫起來,他無比興奮地望著她,突然把她的手抬向唇邊,吻了三次。

  「我們走吧!」阿格拉婭招呼著,「公爵,您攙著我。可以嗎,媽媽?讓這個拒絕了我的未婚男子攙著行嗎?公爵,您不是永遠拒絕了我嗎?唉,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把手遞給女士的,您難道不知道,該怎樣挽著女士?是這樣的,我們走吧,我們走在大家前面;您願意走在大家前面嗎,tete-a-tete?①」

  ①法語:單獨相處。

  她不停地說著,仍然不時地發出陣陣笑聲。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反復念叨著,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而感到高興。

  「真是些怪得異乎尋常的人!」ω公爵恩忖著,從與他們相識起來,也許已經是第一百次這樣想了,但是……他喜歡這些古怪的人。至於說到梅什金公爵,也許他不那麼喜歡他;當大家走去散步時,ω公爵有點陰鬱,似乎心事重重。

  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似乎處於最開心的情緒之中,在到車站的一路上不斷逗笑著亞曆山德拉和阿傑萊達,而她們則帶著一種已經過分的特別的樂意對他的玩笑話報之以嬉笑,甚至到了這種地步,他會在一瞬間懷疑起,也許她們根本不在聽他講。這個念頭使他不解釋原因便猛然哈哈大笑起來,而且完全是非常真誠地笑(他就是這樣的性格!)。其實兩姐妹的情緒就像過節一般高興,她們不斷地望著走在前面的公爵和阿格拉婭;很顯然,小妹妹給她們出了一個難解的謎。ω公爵一直努力著跟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聊一些不相干的事,也許是為了讓她散散心,結果卻使她感到厭煩得不得了。她似乎完全思緒紊亂,答非所問,有時根本就不搭理。但是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今天晚上出的謎還沒有完。最後一個謎則是歸梅什金公爵一人份上的。在走到離別墅一百步遠的地方時,阿格拉婭用很快的低語對自己這位頑固地保持沉默的男伴說:

  「您瞧瞧右邊!」

  公爵掃了一眼。

  「請注意看看。您看見公園裡那張條倚沒有?就在長著三棵大樹的地方……綠顏色的條椅。」

  公爵回答說看見了。

  「您喜歡這個地方嗎?有時候一大早,7點鐘左右,大家還在睡覺的時候,我一個人到這兒來就坐在那裡。」

  公爵低聲說這地方很優美。

  「現在您離開我走吧,我不想再跟您挽著手走了,或者最好是挽著手走,但別跟我說一句話。我想獨自想想……」

  這番告誡無論如何是多餘的,即使沒有吩咐,公爵一路上也肯定不會說出一個字來的。當他聽了關於條椅的那些話後,他的心怦怦跳得曆害。過了一會兒他才恍悟過來,並且羞愧地驅除自己的荒唐念頭。

  眾所周知、至少大家都這麼認為,平日聚集到帕夫洛夫斯克車站來的人,比起節日和星期天從城裡湧來的「形形色色的人們」來要「高上一等」,人們的打扮雖不像過節那樣,可是卻很高雅。來這兒聽音樂被視為一種傳統。而這兒的樂隊也許確實是我國花園樂隊中最好的樂隊,演奏的是新曲子。儘管總的來說一種充滿家庭氣氛、甚至顯得十分親密的景象,但人們舉止得體,彬彬有禮。且人們全是來別墅避暑的人,他們到這裡來互相看望。許多人是由衷地樂意這樣做,而且只是為了這個目的到這兒來;但也有些人來只是為了聽音樂,胡鬧的事極難得發生,不過即使是平日也還是會有這類事的,沒有這種事倒也是不可能的。

  這個晚上夜色非常美妙,聽眾也相當多。演奏樂隊附近的座位全都占滿了。我們這一夥人坐在稍微靠邊一點的椅子上,離車站左邊的出口不遠。人群和音樂多少使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振奮起來,也使小姐們開心;她們跟熟人中的什麼人交換眼色或者從遠處朝人點一下頭;她們打量人們的服飾,注意一些新奇的花樣,對它們評頭品足,不無譏嘲地莞爾一笑。

  葉甫蓋尼·帕大洛維奇也經常在點頭致意。阿格拉婭和公爵仍然走在一起,已經有人對他們加以注意,熟識的年輕人中有人很快地走到小姐們和她們的媽媽跟前;有兩三個人留下來一起交談;所有這些人都是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的朋友,這些人中間有一位很漂亮庸灑的年輕軍官,為人活潑開朗,很善言談;他急於跟阿格拉婭攀談,並且竭力設法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阿格拉婭對他很寬厚,同時又非常愛笑,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請公爵允許介始他跟這位好朋友認識;公爵剛剛明白要他做什麼,介紹已經進行了,兩人互相躬身致禮,彼此遞手握了握。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提了一個問題,但是公爵好像沒有回答他或者奇怪地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語了什麼,以至使得軍官非常專注地看了他一回,後來又瞥了一眼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馬上便明白了,為了什麼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想出來要介紹他們認識,他微微一笑,便又轉向了阿格拉婭問。只有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注意到,此時阿格拉婭突然臉紅了。

  公爵甚至沒有注意到別人在跟阿格拉婭交談並向她獻殷勤,有片刻甚至幾乎忘了,他自己正坐在她的旁邊。有時他想離開到哪兒去,完全從這裡消失,甚至他更喜歡有一個幽暗空寂的地方,只讓他一個人呆著可以好好想想問題,不讓任何人知道他在哪裡。或者,至少是在自己家裡,在陽臺上,但是得不讓任何人在那裡,無論是列別傑夫還是他的孩子;他要一頭撲到自己的沙發上,把臉埋在枕頭裡,就這樣躺上一天,一夜,再一天。

  有幾次瞬息間他的想像中浮現出山峰巒穀,一個熟悉的點恰恰在那山巒間,這是他經常喜歡回憶的地方,當年他生活在那裡的時候,他喜歡去那裡,從那裡俯視遠處的村莊,鳥瞰微微閃現的白晃晃的一線瀑布,眺望那白色的雲朵,廢棄的古老城堡。啊,他多麼想現在就處身其間,思索一件事啊!啊,一生就只想這件事!夠想上一千年的!讓這裡完全忘了他吧。哦,如果大家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裡,而這一切幻覺僅僅只是虛夢一場,這倒更好,甚至需要這樣。再說是夢還是現實還不是一樣!有時候他突然開始仔細打量起阿格拉婭來,每次都有5分鐘目光不高她的臉,而他的目光是過於奇怪了:他望著她好像望著一件離他兩俄裡遠的東西一樣,或者像望著她的肖像,而不是她本人。

  「幹嘛您這麼望著我,公爵?」她中斷與周圍人的愉快的談笑,突然說、「我怕您;我老是覺礙,您想伸出手,用手指頭來觸摸我的臉。是這樣吧,葉甫蓋尼·帕夫槽維奇,他是這樣看人的吧?」

  公爵聽完,似手對有人跟他說話感到驚訝,等他領悟到是這麼回事,也許並不完全明白人家對他說了些什麼,因此沒有回答,但是、當他看到阿格拉婭和大家都在笑,便突然張開嘴巴,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周圍的笑聲更厲害了;那位年輕軍官本來就是個愛笑的人,這時憋不住而乾脆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阿格拉婭忽然忿忿地暗自嘀咕:

  「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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