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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一種異常的不可抗拒的願望,近乎是誘惑,突然使他的全部意志都麻木了。他從長倚上站起來,從夏園徑直朝彼得堡島方向走去。剛才在涅瓦河濱他曾請一位過路人隔著涅瓦河指給他看彼得堡島的方向。人家指給他看了;但是當時他沒有朝那裡走。再說不論怎麼樣今天是不必要去了。他知道這一帶地址他早就有了;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列別傑夫親戚家的屋子;但他幾乎肯定地知道,他不會在家裡碰上她。「她一定去帕夫洛夫斯克了,不然的話,照約定的辦法,科利亞會在《天平旅館》留下什麼活的。」因此,如果他現在在,那麼當然不是為了見到她,另一種陰暗的折磨人的好奇心誘惑著他。他的頭腦裡冒出一個新的突如其來的念頭……

  但是,對他來說,他開始走並且知道往何處走,這已經足夠了!過了1分鐘他又已經走路了,甚至幾乎沒有去注意自己走的哪條路,繼續去想那如其來的念頭,使他立即感到萬分厭惡,甚至是不可能的。他帶著折磨人的緊張的注意去觀察映人眼簾的一切,仰望天空,俯視涅瓦河。他本想與遇到的一個小孩子講話。大概,他那癲癇狀態越來越嚴重了。雷雨好像真的臨了,雖然來得很慢,遠處的雷聲已經開始滾來。空氣變得非常窒悶……

  不知為什麼,現在他老是想起剛才見到的列別傑夫的外甥,就像有時想起纏綿不休、無聊到讓人厭煩的曲調一樣,奇怪的是,他老是把他想成別傑夫本人剛才向他介紹外甥時提到的那個殺人兇手的形象。確實,有關那個殺人犯的事他還是不久前在報上看到過報導。自從他來到俄國以後,他看到和聽到過許多這一類事情,他也執著地注視著這一切。剛才他跟跑堂談的也正是熱馬林一家破殺的案件,他甚至表現出過分強烈的興趣。跑堂的同意他的看法,他記得這一點,他也想起了這個跑堂,這個小夥子並不蠢,穩重和謹慎,「不過,天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在陌生的地方要看透陌生人是很困難的。」不過,他開始滿懷熱情地相信俄羅斯的心靈,呵,這六個夕中他經歷了多多少少對他來說是完全新鮮的、始料不及的,聞所未聞的,出人意外的事啊!

  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俄羅斯的心靈也是深不可測的,對許多人來說是不可理解的。就說他與羅戈任吧,他們來往很久,交往甚密,「像兄弟般」相處,可是他瞭解羅戈任嗎?其實,在這方面,在所有這一切中有時是多麼亂,多麼冗雜,多麼紛壇呀!但是,方才列別傑夫的這個外甥又是個多麼事事如意的壞東西!不過;我在幹什麼呀?(公爵繼續遐想著)難道是他殺死了這幾條命,這六個人?我似乎搞混了……這多麼奇怪!我好累,有點頭暈……列別傑夫的大女兒,就是抱著小孩站在那裡的那個姑娘,一張多麼討人喜的可愛的臉蛋呀!多麼天真無邪!幾乎是孩子一般的表情,幾乎是孩子一般的笑聲!奇怪的是,他幾乎忘記了這張臉,現在才想起它來。列別傑夫雖然朝他跺腳,大概,對他們一個個還是非常寵愛的。但最沒有疑問的,就像二乘二等於四一佯,這便是列別傑夫也十分寵愛自己的外甥。

  不過,幹什麼他要對他們做這樣的最終審判,他今天初來乍到,幹嘛要做這樣的判決呢?是的,列別傑夫就給了他難堪:嘿,他料到列別傑夫是這樣的嗎?難道他過去了解列別傑夫是這樣的,列別傑夫和杜巴裡夫人,——我的天哪!不過,羅戈任如果要殺人。那麼至少也不會這樣胡亂殺人,不會弄得這麼亂糟糟的,兇器是按圖樣定制的,把六個人完全置於死地!難道羅戈任有按圖樣定制的兇器……他有……但是……難道能斷定羅戈任要殺人?公爵突然打了個寒顫。「我這樣恬不知恥、毫無顧忌地做這樣的猜測,豈不是犯罪行為,豈不是卑劣行徑!」他失聲呼叫起來,羞澀的紅暈一下子湧上了他的顏面。

  他驚愕了,紋絲不動地站在路中。他一下子又想起了剛才經過的帕夫洛夫斯克車站和尼古拉耶夫車站,想起了向羅戈任當面直截了當提出的既睛的問題,想起了現在戴在他身上的羅戈任的十字架;想起了羅戈任親自帶他去見母親以及她的祝福,想起了剛才在樓梯口羅戈任的最後一次神經質的擁抱和最後放棄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聲明。還想起了在這一切以後他發現自己在周圍不斷尋找著什麼,想起了這家店鋪,這件東西……這是多麼卑鄙呀!這一切以後,現在他帶昏「特別的目的」,特別的「意想不到的念頭」正在走去!絕望和痛苦襲住了他的整個靈魂。公爵立即就想轉身回自己的旅館去,他甚至已經轉過身去走了;但是過了1分鐘他又停下來了,思考了一陣,又轉回身朝原先的路走去。

  他已經在彼得堡島上了,離那幢屋子很近。但現在他去那裡已經不是抱著原先的目的,不是帶著「特別的念頭」!剛才怎麼會是這樣!是啊,他的毛病正在復發,這是肯定無疑的;也許,今天就一定要發作。由於發病才有這精神上的愚鈍黑暗,由於發病才有「念頭」!現在黑暗已經消散,魔鬼已被驅除,懷疑已下存在,歡悅留在心問!還有,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了,他需要見到她,還有……對了,他現在很希望能遇見羅戈任,他就會挽起他的手,他們就一起去……他的心地是純潔的,難道他是羅戈任的情敵嗎?明天他將自己去對羅戈任說,他看到她了,正如剛才羅戈任說的,他飛一般地趕到彼得堡來,就是為了見到她!也許,他真會遇上她,因為她不一走就在帕夫洛夫斯克!

  是啊,應該在現在使這一切都攤明,使彼此都明白對方的全部心思,免得再有這些陰鬱而又激狂的放棄聲明,就像剛才羅戈任宣佈放棄一樣,要讓這一切做得輕鬆暢快和……光明磊落,難道羅戈任就不能光明磊落?他說,他不像我那樣愛她,他沒有同情心,沒有「絲毫這樣的憐憫」。確實,他後來補充說,「也許,你的憐憫比我的愛情更強烈,」但他是在誹謗自己,嗯,羅戈任在讀書,難道這不是「憐憫」,不是「憐憫」的開端、難道光有這本書還不能證明他是完全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態度嗎?還有他剛才講的故事?不,這比光有情欲要深刻得多。難道她的臉只會激起情欲?再說這張臉現在難道能激起情欲、它只會喚起痛苦,它只會令人揪心,它……一陣的痛、苦澀的回憶突然掠過公爵的心頭。

  是啊,是痛苦的回憶。他回想起,還是不久前,當他第一次發現她有失去理智的徵兆時,他是多麼痛苦。當時他幾乎感到絕望了。當她那時從他這裡逃到羅戈任那兒去時,他怎麼能撇下她不管呢?他應該親自去追她,而不是等消息,但是……難道到目前為止羅戈任還沒有發覺她身上的瘋狂?……嗯……羅戈任在所有的事情上看到的是別的原因,情欲的原因!他又有多麼瘋狂的嫉妒呀!不久前他做的推測又想說明什麼呢?」公爵突然臉紅了,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他心間顫粟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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