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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第二部 第五章

  已經很晚了,差不多是兩點半的時候,公爵在葉潘欽家沒有遇上將軍。他留下名片後,決定去一趟《天平旅館》問問科利亞;如果他不在那裡,就給他留張字條。在《天平旅館》人家對他說,「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還是一大早時就出去了,但是走的時候預先關照了,萬一有人來找他,那麼就告訴人家,他大概在3點鐘左右回來。如果到3點半他還不回來,那就是坐火車去帕夫洛夫斯克葉潘欽將軍夫人的別墅了,而且也就在那兒用飯了。」公爵便坐下等待,順便就給自己要了午餐。

  到了3點半甚至4點鐘科利亞還沒有來。公爵走到外面,無意識地隨意走著。夏初,彼得堡有時偶而會有一些美妙的日子——明媚,炎熱,寧靜,好像故意似的,這一天就是這種難得的好天氣。公爵漫無目的地閒逛了一陣。他對這個城市不大熟悉。他不時地在街道的十字路口,有陌生的房量前,在廣場上,在橋上停步駐足;有一次還順便走進了一家點心店休息了一下。

  有時他懷著極大的好奇心開始觀察過往行人,但是往往既沒有注意行人,也沒有注意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走,他處於痛苦的緊張和不安之中,同時又感到非常需要獨自呆著。他很想就只有他一個人,完全消極地順從這種令人痛苦的緊張而不去尋求出路。他懷著厭惡的心情不想去解決湧向他心頭的一連串問題。「怎麼,難道這一切是我錯了?」他暗自嘀咕著,但又幾乎意識到自已去那裡;但是,無疑地,有什麼東西總是使他心緒不寧,這就是現實,而不是如他所喜歡想的那種幻想。

  他幾乎已經在車廂裡坐了下來,又突然把剛剛買的車票丟到地上,重又從車站走了兒來,一副窘困和沉思的神態。過了一會兒,在街上,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似乎猛然揣度到什麼很奇怪的,久久使他不得安寧的事情。突然他不由地意識到自己在做的一件事已經持續很久了,可是直到此刻他卻一直沒有關注這件事:已經有汗幾個小時了,甚至還是在《天平旅館》時,好像還是在抵達《天平旅館》之前,他間或突然會開始在自己周圍似乎尋找什麼。隨後就忘了,忘的時間還挺長,有半小時,接著又懷著不安的心態四面環顧,在周圍尋覓著。

  但是他剛剛發現自己這種病態的,至今還完全是不自覺的、卻又早已左右看他的行動,突然在他眼前閃過了另一個回憶,引起他莫大的注意。他回想起,就在他發覺自己老是在周圍尋找什麼的那一刻,他曾站在人行道上一家店鋪的窗前,並以很大的好奇仔細打量著陳列在櫥窗裡的商品,現在他想一定要檢驗一下:他剛才是否真的在那裡站過,大概就只是在5分鐘前,就在這家店鋪的櫥窗前,莫不是他的幻覺,莫不是他搞混了?這家店鋪和這種面品是否真的存在?因為他確實感到的,今天他自己的情緒特別不正常,差不多就跟過去毛病要開始發作時的情況一樣,他知道,在病要發作的前期他總是異常心不在焉,如果不加特別高度的注意去看人和物,甚至常常會弄錯。

  為什麼他這麼想檢驗一「下自己當時是否曾經站在店鋪的櫥窗前,是有特殊原因的:在店鋪櫥窗裡陳列的許多東西中,有一件他曾看過,而且還估價60個銀戈比,儘管他完全漫不經心和忐忑不安,可是他記得有這麼回事。因此,如果這家店鋪是存在的,這件東西真的陳列在商品之中,那麼,也就是說,他確實曾經為了這件東西而停留。這麼說,這件東西包含著他的強烈興趣,以致在他剛走出火車站、心情那樣沉重惶惑的時候,竟還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著,幾乎煩惱地朝右邊望著,他的心因為焦躁的迫不及待而激烈地跳動著。但是,這就是店鋪,他終於找到了它!當他突然想要往回走時,他距它已經只有五百步光景了。

  這就是值60個銀戈比的東西,「當然,就值60戈比,不會更多!」他現在證實著,笑了起來,但他的笑是歇斯底里的,他覺得非常難受。他現在清楚地回想起,正是在這裡,他站在這櫥窗前的時候,曾經突然轉過身來,就像下火車時捕捉到羅戈任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一樣,他確信他沒有錯(其實,就是在檢驗以前他也完全是有把握的),他撇下了店鋪,並且儘快離開它。所有這一切應該快點好好思考一下,一定要好好想想。現在很清楚,在車站上他見到的並不是幻覺,他所發生的一切一定是確有其事的,也一定是與他過去所有的不安相聯繫的。、但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不可抗拒的厭惡又占了上風:他什麼也不想考慮,他也下去思考,他開始思忖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順便說,他想的是,在他處於癲癇狀態時幾乎就在發病前有那個一個階段(如果不是夢中發作的話),在憂鬱、壓抑和精神上的黑暗之中他的大腦經常會突發性地振奮起來,嗽如燃起火焰瞬息即逝一般,而他的全部生命力也會以不同尋常的衝動一下子鼓舞起來。在閃電一般短促的這些瞬間,生命的感受、自我的意識幾乎增長十倍。智慧、心靈都被異常的光芒照得透亮;他所有的激動,所有的懷疑,所有的不安仿佛一下子都平息了下來,化成一種最高級的寧睜,充滿著明朗、和諧的歡欣和希望,充滿著理智和最終的緣由。但是這些時刻,這些閃光還只是那最後一秒鐘(從來也不超過一秒鐘)的預感,而發作本身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這一秒鐘自然是難以忍受的。當後來處於健康狀況下再來思考這些瞬間的,他常常自己對自己說,所有這些最高級的自我感受和自我意識亦即「最高級存在」的閃電和閃光不是別的,而正是疾病,是對正常狀態的一種破壞,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就根本不是最高級存在,相反,應該列為最低級。然而,最後他還是得出了一個頗為離奇的想法。「這是病又怎麼樣?」他最後認為,「如果結果本身,如果已經是在健康狀況下想起來的和弄明白的那一刻感受,是處於最高級的和諧和美之中,是能賦予至今尚聞所未聞,料想不到的充實感、分寸感,是能在充滿激情的虔誠中同最高級的生命綜合體調和與融合,那麼這種不正常的亢奮又有什麼相干呢。」這些模模糊糊的話語雖然表達得含混不清,但是他自己心中是明白的。對於這確實是「美和虔誠」,這確實是「最高級的生命綜合體」,他不能懷疑,也不容許懷疑。在這種時刻他如做夢一般看見的是不是由大麻膏、鴉片或酒所引起的什麼幻象、這種不正常的、不存在的幻象損害理智,扭曲靈魂。在病態狀況結束後,他能正確地對此作出判斷。這些瞬間恰恰僅僅是自我意識的非同一般的強化一一如果要用一個詞來表達這種狀態的話,那就是自我意識,同時也是最高級的直接的自我感受。

  如果在那一秒鐘,也就是在發病前有意識的最後一刻,他還來得及清晰而自覺地對自己說:「是啊,為了這一瞬間是可以獻出整個生命的。」,那麼,這一瞬間本身當然是值全部生命的。不過,他並不堅持自己這一結論的辯證部分:神志不清、精神愚鈍、麻木癡呆是這些「最高級瞬間」的明顯的後果,當然,他不會認真地進行爭論。在這個結論中,也就是在他對這一瞬間的評價中,毫無疑問,包含著錯誤,但是感受的真實性畢竟使他有點困惑。實際上對這種真實性又有什麼辦法呢?要知道這本身就是這樣,他可是來得及就在那一瞬間自己對自己說,這一秒使他完全能感覺到無限的幸福,憑這一點,這一瞬間大概也是值整個生命的「在這一瞬間,」在莫斯科他與羅戈任經常碰頭,有一次他對他說,「在這一日問我似乎明白了一句不平常的話:『不再有時間。』」「大概,」他笑著補充說「這正是患癲癩的穆罕默德打翻了盛水的瓦罐、水還沒來得及流淌的那一霎問,可是他卻來得及在這一刹那一覽無餘地觀察了安拉的住處。」是的,在莫斯科他經常跟羅戈任聚會,談的也不只是這一點。「羅戈任剛才說,那時對他來說我即是他兄弟;今天他是第一次這麼說,」公爵暗自思忖著。

  他坐在夏園一棵樹下的長椅上想著這件事。已經7點鐘左右了。夏園裡空蕩蕩的,夕陽有一瞬間被陰暗遮掩了,空氣很是窒悶,就像預告遙遠的下雨即將來臨。此刻他這種沉思默想狀態對他來說有某種誘惑。他的回憶和天智包含了外部的每一件事物,他也喜歡這樣:他始終想忘掉什麼真正的重要的事情,但只要看一眼自己周圍,他馬上就又意識到自己的陰暗的念頭,他又非常想擺脫這種念頭。他本來己回想起剛才在小飯館裡用餐時跟跑堂說起的不久前發生的異常奇特的殺人案,這件案子曾鬧得滿城風雨,流言四起。但是他剛一想起這件事,他又突然發生了某種特別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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