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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不過,回憶這個幹什麼?這件事上雙方都有瘋狂。而對於他公爵來說,若是以情欲去愛這個女人,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幾乎是殘酷的、沒有人性的。是個多麼可憐的人,難道到那時他還不原諒她的全部過去,不記掉自己的所有的痛苦?灘道他不會成為她的奴僕、兄長、朋友、神明?同情會使羅戈任自己明白事理,會使他得到教育。同情是全人類生活的最主要的法則,也許,也是唯一的法寶貝!哦,他在羅戈任面前是有過錯的,這是多麼不可原諒,多麼不光彩呵!不,不是「俄羅斯的心靈深不可測」,既然他能想像出這麼可怕的情景,那也就是他自己的心靈深不可測。在莫斯科時就因為他講了幾句熱情誠摯的話,羅戈任已經把他稱為自己的兄弟,而他……但這是疾病和謔妄:這一切都會得到解釋的!……剛才羅戈任多麼深沉地說,他「正在失去信仰」。這個人一定十分痛苦。他說,「他喜歡看這幅畫;而實際上並不喜歡,只是感到需要。」羅戈任光是一顆有情欲的靈魂,也畢竟是個鬥士:他想努力恢復自己失去的信仰。現在他非常需要信仰,甚至到了萬般痛苦的地步……是的,是應該信仰什麼!是應該信仰什麼!可是,霍爾拜因這幅畫是多麼奇怪呀……啊,就是這條街!大概,就是這幢房子,正是這樣,十六號,《十級文官之妻費利索娃宅》,就在這裡!公爵打了鈴,詢問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是否住這裡。

  這幢房屋的女主人親自回答他說,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還是早晨就去帕夫洛夫斯克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家了,「甚至可能在那裡留幾天,費利索娃是個個子矮小、尖眼尖臉的女人,40歲光景,看起人來既狡黯又專注。對於她問姓名(她似乎有意讓這個問題帶有神秘色彩),公爵起先不想回答,但馬上回轉來並堅決請求把他的名字轉告給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費利索娃接受了這一堅決的請求,並表現出一種常用心專注和異常神秘的樣子,看來是想以此表明:「請放心,我明白了。」公爵的名字顯然給他產生了強烈的印象。公爵心不在焉地瞥了她一眼,轉過身,就回自己的旅館去了。但是他從費利索娃家走出來時的神情已經不是打鈴叫她時那種樣子了,仿佛霎時間在他身上又發生了異常的變化:他走著,又變得臉色蒼白,身體虛弱,內心痛苦,心情激動;他的雙膝打著回,一絲淡淡的憂愁的微笑在他那發青的嘴唇上遊移:他那「突如其來的念頭」忽然得到了證實,並且證明是正確的,可是——他又相信自己的魔鬼了!」

  但是真的得到證實了嗎?真的證明是正確的嗎?為什麼他又會有這種打顫,這種冷汗,這種精神上的黑暗和冷漠?是因為他現在又看見這雙眼睛了嗎?但是,他從夏園到這兒來唯一的目的不正是為了見到這雙眼睛嗎?他的「突如其來的念頭,不也正在於此嗎?他執意想要看見這雙「剛才見過的眼睛」是為了最終能確信,他一定會在這幢房子附近遇到這雙眼睛。這是使他焦躁不安的願望。,現在他真的見到了這雙眼睛,又為什麼這樣壓抑和震驚?仿佛完全出乎意料一般!是的,這正是那雙眼睛(正是那雙眼睛,這一點現在已經沒有絲毫懷疑!),早晨當他從尼古拉耶夫斯卡亞鐵路站下火車時,正是那雙眼睛在人群中朝他閃了一下;後來,就剛才坐在羅戈任的椅子上時,他曾捕捉到自己肩後那一雙眼睛的目光(絕對就是那雙眼睛!)。

  羅戈任剛才否認了,他歪著嘴,冷冰冰地笑著問:「到底是誰的眼睛呢。」不久前在皇村車站上,當他坐進車廂要去阿格拉婭那裡時,突然又看見了這雙眼睛,這已經是這一天裡的第三次了,公爵當時非常想走至羅戈任跟前,對他說,「這是誰的眼睛?」但他逃出了車站,只是當他站在刀剪鋪前並對有鹿角柄的一件東西估價60戈比那一會兒,他才神智清醒過來。奇怪和可怕的魔鬼終於纏住了他,已經再也不想離開他了。當他坐在夏園的菩提樹下沉思遐想的時候,這個魔鬼對他悄聲低語說,既然羅戈任從一早起就這樣盯他的梢,每一步都不放過他,那麼,當他知道他沒有去帕夫洛夫斯克(當然,這對羅戈任來說已經是不幸的消息了),羅戈任一定會去那裡,即彼得堡島上的那所屋子,也一定會在那裡伺守著他,而他在早晨還發誓說「不去見她」,「不是為了她才到彼得堡來的。」現在公爵卻慌急慌忙地趕到那所屋子來,在那裡他真的遇上了羅戈任又怎麼樣」?他看見的只是一個不幸的人,他心緒陰鬱,但又很可以理解。這個不幸的人現在甚至不再躲躲閃閃。確實,羅戈任剛才不知為什麼矢口抵賴和撒謊,但是在車站上他幾乎不加躲閃地站在那裡。倒不如說公爵他自己在躲藏,而不是羅戈任。現在他就站在街的另一面,距離50步左右的斜對面人行道上,交叉著雙手,在屋子旁等著。這一次他完全暴露無遺,而且好像故意想讓人家看到似的。他站在那裡就像個揭發者,像個法官,而不是……不是什麼呢?

  可是為什麼公爵他自己現在不向羅戈任走去?雖然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他又為什麼似乎什麼也沒看見似的,轉身離開他呢?(真的,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他們還彼此望了一會。)剛才他自己不是還想挽著他的手,跟他一起去那裡嗎?他自己不是還想明天去他那裡並對他說自己曾經在她那裡嗎?還在去那裡的途中,當時歡悅突然充溢心間,他自己不是已經否決了自己的魔鬼了嗎?要不,要羅戈任身上真的有什麼東西,也就是說,在這個人今天的整個形象中,在他的言語、動作、行為、目光的整個總體中真有什麼能證實公爵那可怕的預感和他的魔鬼所說的紛擾人的低語?有某種東西本身能被看見,但是很難分析和敘述,也不可能用充分的理由來解釋,但是,儘管有這樣的困難和不可能,它還是能產生十分完整和不可抗拒的強烈印象,這種印象不知不覺地轉變為完全的確信,是什麼東西呢?……

  確信——什麼呢?(哦,這種確信、「這種卑鄙的預感」的荒唐性、「侮辱性」使公爵多麼痛苦,他又多麼強烈地譴責自己!)「如果有勇氣,你就說,到底確信什麼?」他帶著責備和挑戰的心理不斷對自己說,「說出來,勇於把自己的全部思想明白、確切、毫不猶豫地表達出來!哦,我真是個無恥的人!」他滿臉紅暈,忿忿地重複著,「現在我這輩於還能用什麼眼睛去瞧這個人!哎,這算是什麼樣的一天!上帝啊,多麼可怕呀!」

  在從波得堡島回去的這條漫長而痛苦道路快要走完的時候,曾經有一刻一種強烈的願望忽然襲往了公爵:「馬上到羅戈任那兒去,等到他,帶著羞愧。眼淚擁抱他,告訴他」然後一下子了結一切。但是他已經站在自己住的旅館面前了……剛才他是多麼不喜歡這家旅館,這些走廊,整個這幢房屋,他的房間,從看第一眼起就不喜歡;這一天裡他懷著特別厭惡的心情曾經好幾次想起必須回到這裡來……「我這是怎麼啦,像個生病的女人似的,今天對所有的預感都相信起來了!」他停在門口,以自嘲的態度生氣地想。一陣難以忍受的新的羞愧感,幾乎是絕望感湧上心頭,使得他凝立在原地,就在大門口,他呆了一會兒。何時候人們常常是這樣的:難以忍受的突如其來的回憶,特別是交織著羞愧的回憶,通常總會使入在原地停下來一會兒,「是的,我是個沒有心肝的人,膽小鬼。」他陰鬱地重夏說,急速地朝前走,但是……又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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