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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羅戈任苦惱和可怕地望了一眼公爵,什麼話也沒回答。

  「我現在已經是第五天沒去她那兒了,」沉默了稍頃,他繼續說,「我老怕被她趕出來。『我,』她說,『還是自己的主人,只要我想,就可以把你趕走,自己到國外去』(這是她對我說要到國外去——羅戈任仿佛用括弧作說明似的指出,並且有點特別地看了一眼公爵的眼睛);確實,有時候僅僅是嚇唬嚇唬人的,不知為什麼老是要嘲笑我。有一次她真的皺眉蹙額,陰沉著臉,不說一句話,我就怕她這樣,我甚至還想,不能空著手去見她,結果只惹得她笑,後來甚至惱恨起來,她把我送給她的那麼一條高級的披巾送給了侍女卡季卡,雖然她以前過慣了奢華闊綽的生活,也許,還沒有見到過這麼好的?說到什麼時候舉行婚禮,連一個字也不能提。連到她那兒去都害怕,哪還算是未婚夫?我就這麼呆著,忍不住了就偷偷地在她那條街上悄悄走過她的屋子或者躲在哪個角上望著那裡。有時候在她住的屋子大門旁差不多一直到天亮,當時我仿佛覺得看到了什麼。而她,大概,從窗口瞥見了我,就說『如果你看見了我欺騙了你,你會拿我怎麼辦?』我忍無可忍,就說,『你知道。』」

  「她知道什麼?」

  「為什麼我就知道!」羅戈任怨恨地笑了起來,「在莫斯科那時,雖然我等了很久,可是未能捉住任何人與她在一起。於是有一天我抓住她,說:『你答應跟我舉行婚禮,走進正派人家,可你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人嗎?』我說,『你算什麼東西!』」

  「你對她說了?」

  「說了。」

  「後來呢?」

  「『現在,』她說,『把你當僕人也許我也不想要,而不是我當你的妻子。』我說,『那我就不出去,反正一一樣下場!』『她說,我馬上叫凱勒爾來,告訴他,讓他把你扔到大門外。』我就撲向她,馬上就把她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不可能。」公爵喊了起來。

  「我說,有過這回事,」羅戈任目光炯炯,輕聲肯定說,「整整一天半我不吃不喝不睡,不走出她的房間,跪在她面前,『我說,只要你不寬恕我,我就是死也不出去,要是你吩咐把我拖出去,我就去投河,因為沒有你我現在算什麼?多那一整天她就像瘋了似的,一會兒哭,一會想要用刀殺死我,一會兒罵我。她把紮廖熱夫,凱勒爾和澤姆久日尼科夫等所有的熟人都叫來了,指著我向他們數落,羞辱我。『諸位,今天我們大家結伴上劇院去,既然他不想出去,就讓他在這裡呆著,我可不會為了他而受束縛。

  而在這裡,帕爾芬·謝苗內奇,我不在也會給您送茶的,今天您大概餓了。』她從劇院回來是一個人。她說,『他們都是膽小鬼和卑鄙小人,怕你,還嚇唬我,說什麼你不會就這樣走的,說不定會殺人。而我偏要走進臥室,偏不鎖門,瞧我怕不怕你!也要讓你知道和看到這點!你喝過茶了嗎?』『沒有,』我說,『也不要喝。』『隨你的便,不過這跟你很不相稱。」她怎麼說就怎麼做,房間沒有上鎖。第二天早晨她走出來,笑著說,『你瘋·了還是怎麼的?你這樣是會餓死的!』我說,『寬恕我吧!』『我不想寬恕,我也不嫁給你,這話已經說過了。難道你整夜就坐在這張扶手椅上,沒有睡覺?』『沒有,』我說,『沒有睡。』『真太聰明了!又不打算喝茶,吃飯。」『我說了不,寬恕我吧!』『這跟你可真不相稱,』她說,『這就像給母牛配馬胺一樣,你要知道這點就好了。你這不是想出來嚇唬我吧?你餓著肚皮老這麼坐下去,跟我又有什麼關係,你就這麼嚇人好了!』她很生氣,但時間不長,又開始挖苦我。這時我對她感到好生奇怪,難道她根本就下怨恨?她本來是個記仇的人,而且會很長時間對別人的恨耿耿於懷!於是找頭腦裡有了一個想法:她把我看得卑賤到不值得對我大動肝火的地步。確實是這樣。『你知道嗎,』她說,『羅馬的神父是怎麼回事嗎?』

  『聽說過,』我說。『你,』她說,『帕爾芬·謝苗內奇,一點也沒有學過通史。』我說,」一點包沒有學過。』她說,『那麼我給你一本書讀: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神父,他很生一個皇帝的氣,那皇帝在他那兒三天不吃不喝,光著腳跪著,在神父寬恕他以前,他就一直跪在自己的宮殿前;你倒想想,在這三天中他跪著,反復暗自思忖,發出了什麼誓言?……等一下,她說,我來把這一段念給你聽!,她跳起身,拿來了書。『這是詩,』她說著就開始給我念起詩來,詩裡講這個皇帝在這三天裡發警要對那個神父報復,她說,『難道你不喜歡這故事,帕爾芬·謝苗內奇?」我說,『你讀的這一切都是對的。『啊,你自己說是對的,也就是說,你大概也在發誓:等她嫁給我,到那時我會記起她的樁樁件件,到那時非對她嘲弄個夠!』『我不知道,』我說,『也許是這樣想。』『怎麼不知道?』『我是不知道』我說,現在我想的全不是這個。』『那你現在在想什麼?』,『當你從座位上站起來,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就望著你,注視著你;你的裙子發生一陣悉悉索索聲,我的心就沉了下去,當你走出房間後,我就回想著你的第一句話,回想著你講話的聲音,講了什麼;整個夜裡我什麼都不想,老是諦聽著,你睡著時怎麼呼吸,怎麼動彈兩次……』『你呀,她笑了起來說,『大概也想到了打我的事,沒想還是沒記住?』『也許,』我說,『會想,我不知道。』『如果我不寬恕,也不嫁給你呢?』『我說過了,我就去投河。多『也許,在這次前先打死我。』她說完就沉思起來。後來她發火了。走出了房間。過了一小時她走到我面前,她是那樣的陰鬱。『我,』她說,『嫁給你,帕爾芬·謝苗內奇,並不是因為我怕你,而是反正一樣是毀滅。可哪裡更好呢?請坐下。,她說,『馬上給你送飯來。既然將嫁給你,她補充說,我將做你的忠實妻子,在這一點上你不用懷疑,也不用擔心。』接著她沉默了一一會,又說,『你終究不是奴才,我過去以為,你完全是個十足的奴才。』她當即就確走了婚期,而過了一個星期她就從我這兒逃到這裡列別傑夫家。我一來,她就說,『我根本不是要與你脫離關係;我只是還想等一等,我願多久就多久,因為我依然還是自己的主人。如果你願意,你就等著吧。』這就是我們目前的情況……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對這一切是怎麼想的。」

  「你自己是怎麼想的?」公爵憂鬱地望著羅戈任,反問道。

  「難道我還能想什麼?」羅戈任脫口而出。他本來還想補充說什麼,但是在無窮的煩惱中,又緘默了。

  公爵站起身,又想離開了。

  「反正我不會妨礙你,」他幾乎是若有所思地說,仿佛是在回答自己內心的隱秘的思想。

  「知道嗎,我要對你說什麼!」羅戈任忽然振奮起來,目光熠熠,「我不明白;你怎麼這樣對我讓步?難道已經完全不再愛她了?過去你畢竟害過相思病的,我可是看得出的。那麼現在你拼命跑到這兒來又是為了什麼?是出於憐憫?(他的臉變扭曲了,露出惡意的嘲笑。)嘻嘻!」

  「你認為,我是在欺騙你?」公爵問。

  「不,我相信你,只不過一點也不明白其中的緣由。最正確的解釋大概是你的憐憫比我的愛情更強烈。」

  他的臉上燃起一種怨恨的、一定要立即說出來的願望。

  「怎麼,你不能區分愛和恨,」公爵莞爾一笑,「要是愛情消逝,也許會有更大的不幸。帕爾芬兄弟,我現在就對你說明這點……」

  「難道我會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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