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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滾開!」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推開他,喊道,「你們大家都讓開!加尼亞,你還站著於什麼?別害臊!去取吧、這是你的幸福!」

  但是加尼亞在這個白天,和這個晚上所經受的已經大多了,對於這出其不意的最後一個考驗沒有準備。人群在他面前分成兩半,他就和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面對面站著,相距只有三步路。她站在壁爐旁等著,專注的目光不離他身。加尼亞穿著燕尾服,手中拿著帽子和手套,無言以答地默默站在她面前,交叉著雙手,望著火焰。瘋子般的傻笑在他那白如絹帕的臉上回蕩。確實,他無法使眼睛移開它,那個已經燃著的紙包;但是,好像有某種新的東西在他心中萌生;仿佛在發誓要經受住這一考驗;他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大家便明白,他是不會去取紙包的,他不想。

  「哎,要燒光了,人家會譏笑你的,」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向他喊著,「過後你可是會上吊的,我不是開玩笑。」

  火原先在兩塊快燒完的木頭之間燃燒,紙包掉進去壓著它時,開始一度熄滅。但是小小的藍色火苗還是從下面攀住了下面那塊木頭的角。終於,細長的火舌舔著了紙包、火附著後又從紙的四角向上蔓延開來,突然整個紙包在壁爐皇勃然燃燒、明亮的火焰向上直竄。大家都發出了驚歎聲。

  「我的姑奶奶!」還是列別傑夫在號叫。他又朝前沖去,但羅戈任又把他拖回來,推開。

  羅戈任自己整個兒變成了一道一動不動的目光。他無法把目光從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身上移開。他完全陶醉了,飄飄然如在七重天。

  「這就是女王的氣派!」不管碰上誰,他朝周圍見到的人不斷重複說,「這才是我們的氣派!」他忘乎所以,高聲嚷嚷著,「嘿,你們這些騙子手,哪個能幹出這樣的花樣來,啊?」

  公爵憂鬱而默默地觀察著。

  「只要給我幹,我就用牙齒去叨出來!」費爾迪先科提議說。

  「用牙齒叨,我也會幹!」拳頭先生毅然不顧死活,咬牙切齒衝動地說,「真見鬼,燒著了,會要燒光了!」他看見火焰後高呼起來。

  「燒著了,燒著了!」眾人異口同聲地喊起來,幾乎全都向壁爐這邊擁去。

  「加尼亞,別扭扭捏捏。我說最後一次!」

  「快去!」費爾迪先科全然如癡若狂一般奔向加尼亞,扯著他的衣袖,吼著,「去呀,你這不知好歹的人!要燒光了!哦,真一該一死!」

  加尼亞用力推開費爾迪先科,轉過身,向門口走去;但是,沒有走兩步,搖晃了一下,便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昏倒了!」四周喊了起來。

  「姑奶奶,要燒光了!」列別傑夫號叫著。

  「要白白燒光了!」四面八方吼著。

  「卡加,帕莎,給他喝點水、酒!」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喊了一聲,抓起火鉗,夾出了紙包。

  外面整張紙幾乎已燒光,仍陰燃著,但是立刻就可看到,裡面沒有燒著。紙包包著三層報紙,因此錢還完好無羔。大家都輕快地松了口氣。

  「頂多損壞千把個盧布,剩下的都好好的。」列別傑夫激動地說。

  「全都是他的!整包鈔票都是他的!聽見了吧,諸位!」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宣佈說,並把紙包放到加尼亞身邊,「他到底沒有去拿,堅持住了!這麼說,自尊心還是比對錢的貪婪心要多一點。沒關係,會蘇醒過來的!不然的話,也許還會殺人……瞧他已經在恢復知覺了。將軍,伊萬·彼得羅維奇,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卡加,帕莎,羅戈任,你們都聽到了嗎?錢包是他的,是加尼亞的。我把它給他,歸他所有,作為補償……好了,不管它了!請告訴他!就讓紙包放在他身邊……羅戈任,開路!告辭了,公爵,我第一次看到了人!別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Merci①!」

  ①法語:謝謝。

  羅戈任一夥人跟在羅戈任和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後面,吵吵嚷嚷:哇裡哇啦;靴聲橐橐地穿過房向,向大門口走去。在廳屋裡侍女把皮大衣遞給她;瑪爾法從廚房裡跑出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與他們一一吻別。

  「小姐,難道您完全離開我們了?您要去哪裡呀?而且還是生日,在這樣的日子走!」侍女吻著她的手,慟哭著問。

  「到馬路上去,卡佳,你聽見了,那裡才是我該去的地方,要不就去當洗衣婦!跟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在一起受夠了!代我向他致意,而我有什麼對不住的地方;請原諒……」

  在大門口眾人已經分坐在四輛帶鈴當的三駕馬車上。公爵拚命朝那裡奔去,可是還在樓梯上將軍就已經趕上了他。

  「得了,公爵,清醒一下!」他抓住他的手,說,拋棄這念頭吧!你也看見了,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我是像父親那樣對你說……」公爵向他瞥了一眼,但是什麼活也沒說,便掙脫開,朝下跑去。

  三駕馬車剛剛駛離大門口。將軍看見,公爵抓住他遇上的第一個馬車夫,對他喊了一聲,要他跟上前面的三駕馬車,去葉卡捷琳戈夫。緊接著將軍的大灰馬把車拉過來,把將軍載回家,同時也載著新的希望和打算,還載著將軍畢竟沒有忘記拿回去的不久前送給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珍珠。在他做著新的打算之際,曾經有兩次閃現出她那迷人的芳影;將軍發出一聲歎息:

  「真可惜!真正可惜!不可救藥的女人!瘋狂的女人!……這樣嘛,現在公爵就不會要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了……」

  說這類有點勸諭性的臨別贈言似的話的還有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另兩位客人,他們決定步行一程,便一路交談著。

  「知道嗎,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據說,日本人也常有這類事,」伊萬·彼得羅維奇·普季岑說,「那裡受了侮辱的人好像要去找侮辱他的人,並對他說:『你侮辱了我、為此我來要當著你的面剖腹。』說完這些話便真的當著侮辱者的。面剖開自己的肚子,大概還感到非常滿足,就像真的報復了一樣。世上常有各種奇怪的性格,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

  「您認為,這裡的事也是這種情況羅,」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微笑著回答,「嗯!不過您很敏銳……打了個很好的比喻。但是您看見了,還是親自看見了,親愛的伊萬·彼得羅維奇,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無法做到超過我所能的事,您同意嗎?然而,您也會同意下面這一點:這個女人具有一些非凡的品格……卓越的品格。如果在亂成一團的情況下我允許自己做的話,剛才我甚至會朝她大聲喊出來,她自己就是我對她提出的所有非難的最好辯解。唉,誰會不迷戀這個女人,有時甚至迷得忘卻了理智……和一切?瞧這個大老粗羅戈任竟然為她弄來了十萬!假如說,剛剛在那裡所發生的一切是曇花一現,羅曼蒂克,不大體面的,但是,精彩生動。別出心裁,您自己也會同意這點的。上帝啊,這樣的性格加上這樣的美貌本來能出落成什麼樣的人呵,可是,儘管做了一切努力,甚至還給她受了教育;全都枉費心機了!這是一顆未經琢屠的金鋼鑽,這話我已經說過幾次了……」

  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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