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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有時只會像熊一樣發威吼叫,並以深深的蔑視看待「乞討者」對他自己結奉承和討好獻媚,而少尉原來還是個善於待人接物的上流社會的人。從外表看,他更希望以機智靈巧而不是靠用強力來取勝,況且他的個子也比拳頭先生要低一截。他很溫和,從不參與公開爭論,但是拼命自我吹噓,已有好幾次提到英國式拳擊的優越性,總之是個純粹的西方派。拳頭先生在回到「拳擊」這個字眼時只是輕蔑和氣惱地冷笑著,從他這方面來說,也不屑與對手公開辯論,有時則默默地,仿佛無意似地出示,或者最好是說,伸出一個碩大的拳頭——地道的民族玩意,那上面青筋累累,骨節粗大,長滿一層紅棕色的茸毛,於是大家便明白了,如果這個十足民族性的玩意命中目標的話,那麼真的只有變成肉醬了。

  他們這夥人,就像下午那樣,沒有那一個是完全「醉了」的,這是羅戈任親自努力的結果,因為這一整天他考慮的就是拜訪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多娜的事,他自己倒幾乎已經完全清醒了,但是這亂哄哄的,與他一生度過的日子絲毫不相像的一天裡所經受的印象,又幾乎要把他搞糊塗了。只有一個事每一分鐘,每一瞬間他都念念不忘,記在腦海裡,留在心坎間。為了這個事他花去了從下午5點直至11點的全部時間,懷著無窮的煩惱和焦慮,跟金傑爾和比斯庫普之流周旋,弄得他們也發了狂似的,為滿足他的需要而拼看奔波。但是,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用嘲笑的口吻完全不明確地順口提至的10萬盧布終究湊齊了,要付利息,這一點甚至比斯庫普本人也因為不好意思大聲說,而只是跟金傑爾悄聲細語。

  像下午那樣,羅戈任走在眾人前面,其餘的人跟在他後面,雖然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優勢,但仍然有些畏怯。天知道是為什麼,他們主要是怕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他們中有些人甚至以為,馬上就會把他們所有人「從樓梯上推下去」。順便說,這麼想的人中也有穿著講究的風流情郎紮廖熱夫。但其他的人,特別是拳頭先生,雖然沒有講出聲,可是在心裡卻是以極為輕蔑甚至敵視的態度對待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他們到她這兒來就像來圍攻城池一般。但是他們經過的頭兩個房間陳設的富麗堂皇、他們示曾聽說、未曾見過的東西、罕見的家具、圖畫、巨大的維納斯塑像,所有這一切都給他們產生令人傾倒和肅然起敬的印象,甚至還有幾分恐懼。

  當然,這並不妨礙他們大家漸漸地不顧恐懼心理而以一種厚顏無恥的好奇跟在羅戈任後面擠進客廳;但是當拳頭先生,「乞討者」和另外幾個人發現在賓客中有葉潘欽將軍時,霎那間便慌得不知所措,甚至開始稍稍後縮,退向另一個房間。只有列別傑夫一個人算是最有精神、最有自信的人,他幾乎與羅戈任並排大模大樣地朝前走,因為他明白,140萬家財以及此刻捧在手中的10萬盧布實際上意味著什麼。不過,應該指出,所有他們這些人,連行家列別傑夫也不例外,在認識自己威力的極限方面都有點迷糊,他們現在真的什麼都能幹,還是不行?有時候列別傑夫準備發誓說什麼都能幹,但有時卻提心吊膽地感到需要暗自借助法典中的某些條款,特別是那些能鼓舞人和安慰人的條款,以防萬一。

  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客廳給羅戈任本人產生的印象與他所有的同伴截然不同。門簾剛卷起,他就看見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其餘的一切對他來說便不復存在,就像早晨那樣,這種感覺甚至比早晨更強烈。他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刹時間停下來;可以猜得到,他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他目不轉睛,膽怯而茫然地盯著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突然,他仿佛失去了全部理智,幾乎是搖搖晃晃地走近桌子;半路上絆了一下普季岑坐著的椅子,肮髒的靴子還踩上了默默無語的德國美人華麗的淺藍色裙子的花邊;他沒有道歉,也沒有發覺。當他走到桌子跟前時,便把走進客廳時用雙手捧在自己面前的一包奇怪的東西放到桌上,這是一個大紙包,高三俄寸,長四俄寸、用一張《交易所公報》包得嚴嚴實實,用繩子從四面紮得緊緊的,還交叉捆了兩道,就像捆紮園錐形的大糖塊一樣。然後,一言不發地垂下雙手站在那裡,仿佛等候自己的判決似的。他穿的還是剛才那身衣服,除了脖子上圍了一條翠綠與紅色相間的全新的絲圍巾,還佩戴一枚形如甲蟲的鑽石大別針,右手肮髒的手指上戴著一隻碩大的鑽石戒。列別傑夫走到離桌子三步遠的地方;其餘的人,如前面說的,漸漸地聚到了客廳裡。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僕人卡佳和帕莎懷著極度的驚訝和恐懼跑來從卷起的門簾那裡張望著。

  「這是什麼?」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好奇地凝神打量著羅戈任並用目光指著那包東西問。

  「10萬盧布!」對方幾乎喃喃著說。

  「啊,你倒是說話算數的,好樣的!請坐,就這裡,就這張椅子;等會我還有活要對您說。跟您一起來的還有誰?剛才的原班人馬嗎?好吧,讓他們進來坐吧;那邊沙發上可以坐,還有沙發。那裡有兩把扶手椅……他們怎麼啦,不想坐還是怎麼的?」

  確實,有些人真正是局促不安,退了出去,在另一個房間裡坐下等著,但有些人留了下來,按主人所請各自坐了下來,但只是離桌子稍遠些,大多坐在角落裡;一些人仍然想稍稍收斂一下,另一些人則越來越亢奮,而且快活得似乎有點不自然。羅戈任也坐到指給他的椅子上,但坐的時間不長,很快就站了起來,已經再也不坐下去了。漸漸地,他開始辨認和打量起客人們來。看見了加尼亞,他惡狠狠地陰笑了一下,自言自語地咕噥著:「瞧這德性!」對於將軍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他毫不困窘、甚至也不特別好奇地瞥了一眼。但是,當他發現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身旁的公爵時,則長久地沒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感到萬分驚訝,似乎對在這裡見到他難以理解。可以懷疑,他有時候神智不清。除了這一天受到的一切震驚,昨天整夜他是在火車上度過的,幾乎已有兩晝夜沒睡了。

  「諸位,這是10萬盧布,」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用一種狂熱的迫不及待的挑戰口吻對大家說,「就在這個肮髒的紙包裡,剛才就是他像瘋子一般嚷著晚上要給我送來10萬盧布,我一直在等著他,他這裡要買找:開始是1萬8千,後來突然一下子跳到4萬,再後來就是這10萬。他倒是說話算數的!嘿,他的臉色有多蒼白!……這一切全是剛才在加尼亞家發生的:我去拜訪他媽媽、拜訪我未來的家庭,而在那裡他妹妹當面對我喊道:『難道沒有人把這個不知羞恥的女人從這裡趕走!』,並對她兄長加涅奇卡的臉上還呻了一口。真是個有性格的姑娘!」

  「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將軍責備地叫了一聲。

  他按照自己的理解,開始有點明白是怎麼回事。

  「怎麼啦,將軍?不體面,是嗎?算了,裝腔作勢夠了!我像個高不可攀、端莊貞潔的閨閣千金坐在法國劇院的包廂裡,這算什麼!還有,五年來我如野人似的躲避所有追逐我的人,像一個純潔無暇的高傲公主去看待他們,這種愚蠢一直折磨著我!現在,就在你們面前,來了個人並且把10萬盧布放到桌子上,那是在我潔身無暇五年之後,他們大概已經有三駕馬車在等我了。原來他認為我值10萬!加涅奇卡,我看得出來,您到現在還在生我氣,是嗎?難道你想把我帶進你的家嗎?把我,羅戈任的女人帶去?公爵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沒有那樣說,沒有說您是羅戈任的女人,您不是羅戈任的人。」公爵用發顫的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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