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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噢,既然連您也答應講,」將軍熱烈地嚷道,「那麼,哪怕是一輩子的事我也準備講給您聽;但是,老實說,在等著輪到的時候,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則軼事……」

  「光憑閣下的樣子就已可以得出結論,他是帶著一種特別的文學樂趣來披露自己的軼事的,」仍然有幾分困窘的費爾迪先科好笑著,斗膽說。

  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向將軍掃了一眼,也暗自竊笑。但是看得出,在她身上苦惱和焦躁越來越強烈。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聽到她答應講故事,加倍驚惶不安。

  「諸位,跟任何一個人一樣,在我的生活中也做過一些不完全高雅的行為,」將軍開始說,「但最奇怪的是,現在要講的短故事,我認為是我一生裡最惡劣的事。事情過去了差不多已有35年;但是一想起來,我總是擺脫不了某種所謂耿耿於懷的印象。其實,事情是非常愚蠢的:當時我還剛剛是個準尉,在軍隊裡幹苦差使。唉,大家知道,準尉是怎麼回事:熱血沸騰,雄心勃勃,可是經濟上卻窮酸得很;那時我有個勤務兵叫尼基福爾,對我的襯衫十分操心,積攢錢財,縫縫補補,打掃洗滌,樣樣都幹,甚至到處去偷他所能偷的一切,就為了使家裡增加財富,真是個最最忠實,最最誠心誠意的人我當然是很嚴格的,但也是公正的,有一段時間我們智駐守在一座小城裡。為我指定的住所是在城郊,是一個退伍少尉妻子的房子,她是個寡婦,80歲,至少也是將近這個年齡的老太婆。

  她的小木房破舊不堪,糟糕透了,老大婆甚至窮得女僕都沒有。但是,主要的有一個情況很突出:過去她有過成員眾多的家庭和親屬;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一些人已經死去,另一些人各奔異鄉還有些人則忘了老太婆,而在45年前她就安葬了自己的丈夫,幾年前還有個侄女跟她一起過,那是個駝背,據說凶得像女妖,有一次甚至把老太婆的手指頭都咬了一口,但是她也死去了,這樣老太婆一個人孤苦伶汀勉強度月又是3年。住在她那裡我感到很寂寞無聊,她又是個毫無意思的人,從她那裡不可能得到什麼樂趣。後來她偷了我一隻公雞。這件事到現在還弄不清楚,除了她沒有別的人。為公雞的事我們吵架了,吵得很厲害,這時正好碰到一個情況:根據我最初的請求,將我換到另一家住所,在另一頭城郊,一個大鬍子商人人口眾多的家庭,我和尼基福爾高高興興搬了家,忿忿地

  留下了老太婆。過了三天,我操練回來,尼基福爾報告說,「長官,我們有一隻盤兒白白留在過去的女主人那裡了,現在沒東西好盛湯了。」我當然很驚奇:「怎麼回事,我們的盆怎麼會留在女房東那裡呢?」尼基福爾也感到很奇怪,他繼續報告說,我們搬走時,房東不肯把湯盆交給他,原因是我曾打破了她的一隻瓦罐,她就留下我們的湯盆抵她的瓦罐,還說似乎是我自己這麼向她提議的。她的這種卑鄙行徑當然使我忍無可忍;我身上的血在沸騰,跳起來就飛奔而去。來到老太婆那裡時,這麼說吧,我已經不能自製;我看見她一個人孤零零坐在穿堂角落裡,就像是躲避陽光似的,一隻手撐著臉頰;知道嗎,我上前對她大發雷霆,罵她怎麼樣,怎麼樣!你們知道,俄國話是怎麼罵人的,但是我瞧著瞧著,覺得有點奇怪:她坐著,臉朝著我,瞪著眼睛,卻一句話都不回答,而且很奇怪很奇怪地望著你,似乎身子在搖晃。

  後來,我就平息下來,細細打量著她,問她,還是不答一句話。我猶豫著站了一會;蒼蠅在周圍嗡嗡叫,太陽正在下山,籠罩著一片寂靜。在非常尷尬的情況下,最後我只得離去。還沒有到家,就要我去見少校,後來又去了連隊,這樣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了。尼基福爾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長官先生,您知道嗎?我們的女房東已經死了。』『什麼時候?』『就今天傍晚,一個半小時以前。』這就是說,我罵她的時候她正在離開人世。這簡直使我驚愕了。我要對你們說,好不容易我才醒悟過來。知道嗎,甚至腦海中常浮現出她的樣子,連夜裡也會夢見她。我自然是不信迷信的,但是第三天還是去了教堂參加了送殯。總之,時間過得越久,就越常索繞在腦海裡,並不是信什麼,有時候就會這麼想到她,於是心裡就不好過。這裡主要的是我究竟得出什麼結論呢?第一個女人,這麼說吧,我們時代稱之為賦予生命之軀的富有人道的人,她生活,活了很久,最後活得大久了。她曾經有過孩子、丈夫、家庭、親人,她周圍的這一切真所謂熱鬧歡騰,所有這些人真所謂充滿歡聲笑語,突然,全都派司了,全都煙消雲散了,只剩下她一人,猶如……一隻生來就遭詛咒的蒼蠅。

  終於,上帝來引渡她去終點了,伴隨著西丁的夕陽,在夏日幽靜的黃昏,我的房東老太婆也正飄然而逝,當然,此刻她不無勸諭的念頭;可就在這一瞬間,代替所謂訣別的淚水的是,一個無所顧忌的年輕準尉兩手叉腰,為了失去一一只湯盆竟用最刻毒的俄語破口大駡送她離開塵世!毫無疑問,我是有罪的,雖然由於年代的久遠和性情的改變我早已像看待別人的行為那樣來看待自己的行為,但是一直總有一種懊悔的心情。所以,我要再說一次,我甚至感到很奇怪。尤其是,即使我有罪過,那也不全部歸咎於我:她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死呢?當然,這裡有一點辯解的理由:我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心理反應,但我依然難以心安理得,直到15年前我用自己的錢把兩個長年生病的老太婆送到養老院供養,目的是為她們提供比較好的生活條件,使她們在塵世的最後一段日子過得輕鬆些。我想遺贈一筆錢用作永久性的慈善款項。好了,就講這些,完了。再說一遍,也許,一一生中我有許多罪孽,但是,憑良心說,這一行為我認為是我一生中最最惡劣的行為。」

  「同時閣下講了一生中的一件好事取代了最惡劣的行為;把費爾迪先科給騙了!」費爾迪先科作出結論說。

  「真的,將軍,我也沒有想到,您到底還有一顆善良的心,我甚至感到很遺憾,」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不客氣地說。

  「遺憾?為什麼?」將軍帶著殷勤的笑聲問,不無得意地呷了一口香檳。

  但是接著輪到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了,他也已準備好。大家猜測,他不會像伊萬·彼得羅維奇那樣表示拒絕,而且,出於某種原因,大家還懷著特別的好奇心等著他講故事,同時又不時打量一下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擺出一副與其魁偉的外表十分相配的莊重神氣的樣子,用平和可親的聲音開始敘述一個「好聽的故事」。(順便說一下:他是個儀錶堂堂、威風凜漂的人,身材高大,長得相當肥胖,有點禿頂,還間有絲絲白髮,鬆軟紅潤的臉頰稍稍下垂,口中鑲有假牙。他穿的衣服比較寬鬆,但很講究,所穿的內衣非常精美。他那雙豐滿白皙的手真令人不由得多看上幾眼。右手的食指上戴著一枚貴重的鑽石戒指。)在他講故事的時候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專心致志地細看著自己衣袖上皺起的花邊,用左手的兩個指頭將它扯平,因此一次也沒有去看講故事的人。

  「什麼最能使我輕鬆地完成任務,」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開始說,「這就是一定得講自己一生中最壞的行為,而不是別的。這種情況下,當然,是不會有什麼猶豫的:良心和心的記憶馬上就會提示你,正應該講什麼。我痛心地意識到,在我一生中數不勝舉的、也許是冒失的和……輕浮的行為中有一件事,在我的記憶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象,心裡甚至是非常沉重的。事情大約發生在20年前,我當時去鄉間普拉東·奧爾登采夫那裡。他剛被選為首席貴族,帶了年輕的妻子來度冬假。那時安菲莎·阿列克謝耶夫娜的生日剛好臨近了,便舉辦了兩次舞會。當時小仲馬那本美妙的小說《Ladameauxcamelllas》①在上流社會剛剛打響,風靡一時,茶花女的詩意,據我看,註定是永垂不朽,永葆青春的。

  ①法語:《茶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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