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白癡 | 上頁 下頁
二六


  我以為,她能活得長得多,在她去世的前夕,夕陽西下前,我順便到那兒去;好像他認出了我,我最後一次握了她的手;她的手多乾癟呀!突然第二天早晨有人來說,瑪麗死了。這下可無法阻攔孩子們:他們用鮮花把她的整個靈樞裝飾了起來,給她頭上戴了花冠:教堂裡的牧師已經不再玷辱死者,葬禮上去的人很少,有些人只是出於好奇才去;但當要抬靈樞時,孩子們一下子都奔過去,他們又親自抬它。因為他們抬不動,於是便幫助抬,一直跟在靈樞後面跑著,哭著。從那時起瑪麗的墳墓經常有孩子們去照料:每年他們都用鮮花裝飾它,在四周像上玫瑰。但是從這次喪事後全村人因為孩子的事而開始排擠我。主謀便是牧師和學校的教師。村裡甚至禁止孩子們跟我見面,而施奈德甚至擔負起監察這件事的責任。但我們還是能見到,老遠用手勢來表達意思,他們常給我像來小紙條。後來這一切太平了,但那時我與孩子們的關係非常好。因為這種排擠,我跟孩子們反而更親近了。

  最後一年我甚至跟蒂博和牧師也幾乎和解了。而施奈德跟我說了和爭論了許多有關對孩子們進行教育的我那種有害的『方法』。我哪有什麼方法!最後,施奈德對我說出了一個非常奇怪的想法,一那已經是在我動身離開之前了,——他對。我說,他完全確信我自己還完全是個孩子,也就是說十足是個孩子,我不過是身高和臉容像成人,至於說發育,心靈,性格,甚至可能智力,我則不是成人。而且即使我活到60歲,今後也仍是這樣。我聽了哈哈大笑:他當然說得不對,因為我怎麼是小孩呢。但有一點是對的,我真的不喜歡跟成年人、跟人們、跟大人們耽在一起,我早就發覺這一點了。我不喜歡,是因為我不會與他們相處。無論他們對我說什麼;無論他們對我有多好,跟他們在一起,不知為什麼我仍然總是感到很難受,當可以快點離開他們去找同伴時,我就非常高興,而我的同伴總是些孩子,但這並不是因為我自己是孩子,而不過是因為孩子們對我有吸引力。

  還是在我開始住在村子裡的時候,我一個人常去山裡獨自倡鬱憂愁、當我子然一身徘徊時,有時,特別是中午放學時,我會遇到這一大群孩子,吵吵嚷嚷,省著書包,石板跑跑跳跳,伴隨著喊叫、嘻笑、玩耍,這時我的整個心會突發出一股記望到他們那裡去的欲望。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每逢見到他們時,我便開始感受到某種十分強烈的幸福感。我停下來,看著他們閃過的永遠在奔的小腿,看著一起跑著的男孩和女孩,看著他們笑和流淚(因為從學校到家裡,許多人已經打過架,哭過,又和好如初,又一起玩耍),我便會願到幸福而笑起來,那時也就會忘卻我的全部憂愁。後來,所有這三年中,我都不能理解,人們為什麼要憂愁和怎麼優愁?我的全部命運都維繫在他們身上,我從來也沒有打算過離開鄉村,我頭腦裡也沒有想到過,什麼時候我會到俄羅斯這裡來。我覺得,我始終將永遠在那裡,但我終於看到,施奈德不能總養著我,這時又突然碰上一件好像是很重要的事,以至施奈德親自催促我動身並為我給這兒回了信。

  我這就要看看,這是怎麼回事,並要找什麼人商量商量。也許,我的命運將來會根本改變,但這畢竟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我的整個生活已經改變了。我有許多東西留在那裡了,留下太多了。一切都消逝了。我坐在車廂裡就在想:『現在我是到人們中間去;我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新生活降臨了。』我決心要正直和堅定地去做自己的事。也許,跟人們相處我會感到無聊和難受。作為開端我決心跟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禮,以誠相見;誰也不會對我有更多的奢求。也許,這裡的人也把我看作是孩子,——讓他們這樣吧!不知為什麼大家也認為我是白癡,我真的一度病得很厲害,那時倒是像白癡;但現在,當我自己也明白人家把我當白癡,我還算什麼白癡呢?我每次上人家家去就想:『這下又要把我當白癡了,可我反正是有理智的,他們是猜不到的……』我常有這個想法。

  我在柏林就收到了從那裡寄來的幾封小小的信件,他們已趕上給我寫信了,只是這時我才明白,我是多麼熱愛他們。收到第一封信時心裡非常難受!他們送我時,又是多麼憂傷!還是一個月前他們就開始為我送別:『Leonsenva,Leonvapourtoujours』①我們每天晚上仍像以前那樣聚集在瀑布旁,老是談論著我們即將分離的事。有時也仍像從前那麼快活;只有在分手回去睡覺時,他們開始緊緊地熱烈地擁抱我,這是過去所沒有的。

  ①法語,萊昂要走了,萊昂永遠離開了!

  有的孩子背著大夥兒一個個跑到我這兒來,只是為了不當著大家的面單獨擁抱和吻我。當我已要動身上路的時候,大家一窩蜂地全來送我上車站,鐵路車站離我們村大約有1俄裡。他們竭力忍著不哭出來,但許多人忍不住,飲位吞聲著,特別是女孩子。為免得遲到,我們急著要上路,但是人群中突然有個人從路中間直向我撲來,用自己的小手擁抱我,吻我,就為此使大家停了下來;而我們雖然急著要走,但大家都停下來等他做完告別。當我坐進車廂,火車啟動時,他們一齊向我呼喊『烏拉!』,久久地站在那裡,直至火車完全離去。我也望著……請聽著,剛才我走進這裡,看了一下你們可愛的臉蛋(我現在很注意端詳人們的臉),聽到你們最初說的話語,從那時起我是第一次感到心裡輕鬆,我剛剛就在想,也許,我確實是個有福之人:因為我知道,一下子就喜愛的人,是不會馬上就邀見的,而我剛下火車就遇見了你們。我很清楚地知道,對大家講自己的感情是挺不好意思的,可我卻對你們講了,跟你們在一起我並不覺得難為情。

  我是個孤僻的人,也許,我會很久不上你們這兒來。只是請別把這理會成有什麼不好的想法:我這樣說並不是不尊重你們,也請別認為,什麼地方得罪了我。你們問我你們的臉相以及我從臉相上看出了什麼,我很樂意告訴你們這一點。您,阿傑萊達·伊萬諾夫娜,有一張福相的臉,在你們三張臉中是最討人喜愛的。此外您長得很好看,人家望著您就會說:『她這張臉就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姐姐的臉。』您待人接物純真開朗,但是也善於很快地瞭解別人的心。您的臉相我覺得就是這樣的。而您,亞曆山德拉·伊萬諾夫娜,也有一張姣美可愛的臉,但是,可能您有某種隱秘的憂愁;您的心無疑是最善良的,但您不快活。

  您臉上流露出某種特別的神色,就如在德累斯頓的霍爾拜因的聖丹像。好,您的臉相就說這些;我這個相面人好不好?是你們自己把我當相面人的。現在說您的臉相,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他突然對將軍夫人說,『關於您的臉相,我不光是覺得,而簡直是確信;儘管您已有這麼大年歲。可是在一切方面、在所有的事情上,好的方面也罷,壞的方面也罷,您完全是個孩子。我這麼說,您可不會生我氣吧?因為您知道,我把孩子看作什麼人?請別以為,我是呆傻才這樣開門見山地當面把有關你們臉相的一切話都對你們說了;哦,不,根本不是!也許,這裡有我自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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