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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這正是臨死前的一分鐘,」公爵沉緬于回憶之中,立即就忘記了其餘的一切,胸有成竹地開始說,「是他登上階梯剛剛走上斷頭臺的那一刻。這時他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看了一下他的臉便全都明白了……不過,這倒該怎麼講呢?我非常非常希望您或者什麼人把它畫出來!如果您畫則最好不過了!我那時就想,這張畫會是有益的。您知道,這裡需要想像,在這之前發生過什麼,一切的一切。他關在監獄裡,等待著處決,這至少還得過一星期,他似乎寄希望於通常履行手續會需要時間,公文還得送到什麼地方去;過一個星期才會有結果。可。是這次卻召為某種情況案卷批復的日程縮短了。早晨5點他還在睡。這是10月底,5點鐘時還很冷,很暗。監獄長悄悄地帶了看守走進來,小心翼翼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撐著臂肘坐了起來,——看見有燈光便問:『什麼事?』——『5點後執行死刑。』他睡眼惺松的不相信,開始爭執說,公文要過一星期才有結果,但等他完全清醒時,就不再爭論,默默不語了,——人家這麼說的。後來他說:『這麼突然畢竟令人難受……』,他又沉默了,已經什麼都不想說了。接著三四個小時便花在眾所周知的一些事情上:神父來,吃早餐,給他送來了酒、咖啡和牛肉(嘿,這不是一種嘲笑嗎?你想,這有多殘酷,可另一方面,這些確實無辜的人是出於純潔的心靈做這種事並深信這是仁愛),然後是上廁所(你們知道,犯人的廁所是什麼樣的嗎?),最後是經過城市押送到斷頭臺……我想,這時犯人也會覺得,在押送到之前還能無窮盡地活下去。我覺得,一路上他大概會想:『還能活很久,還能活經過三條街的時間;現在駛過這條街,然後還有一條,後面還有右首是麵包鋪的那條街……還有些時候才到那麵包鋪呢!四周都是人,叫喊聲,熙熙攘攘,成千上萬張臉,成千上萬雙眼睛,——這一切都應該忍受,但主要的是要忍受這樣一個想法:『瞧他們成千上萬的,可是不會處決他們任何人,卻就處決我!』好,所有這一切只是前奏。一座階梯通向斷頭臺;這時他在階梯前突然哭了起來,而他是個強壯有力,勇敢剛毅的人,據說是個大兇犯。神父始終寸步不離地跟他在一起,坐大車也與他在一起並一直說著話,犯人卻未必聽得進去:就算開始聽,第三句話已經聽不明白了。應該是這樣的。終於他登上了階梯;他的雙腳是被捆綁著的,因此只能小步移動著。神父想必是個聰明人,便不再說話,一個勁地給他吻十字架。在階梯下面時他的臉色很蒼白,而一登上階梯,站到斷頭臺上,突然變得像紙一樣白,完全像一張白書寫紙。大概他的雙腿發軟變麻木了,不感到噁心——仿佛扼住了他的喉嚨,因此直發毛,——你們在受了驚嚇或非常可怕的時刻是否感覺到,整個理智依然還清醒,但是卻已經沒有絲毫控制力?我覺得,比方說,如果不可避免的死亡降臨,房子塌下來壓到你們身上,這時突然會非常想坐下來並閉上眼睛等待——聽天由命吧!……也就是這種時候,犯人開始表現出這種軟弱時、神父便儘快地、默默地以很快的動作突然把十字架湊到他的唇邊,這至個小小的銀質十字架,——他接連不斷頻頻將它湊過去,犯人的雙唇一回到十字架,他就睜開眼,又仿佛有凡秒鐘有了生氣,於是雙腳又移步了。他貪婪地吻十字架,急著吻,就像急看別忘了帶上什麼東西以備不時之需,雖然此刻他未必有什麼宗教意識。這樣一直到了那塊木板眼前……奇怪的是,在這最後幾秒鐘裡很少有人昏厥的!相反,腦袋非常活躍,轉得非常快,大概就像開足了馬力的機器一樣,運行得非常有力,有勁,有效;我想像,各種念頭,都是沒頭沒尾的,就這樣碰憧,著,也許,是些可笑的,不相干的念頭:『瞧這個人在看著——他的額頭上有個疣,瞧這劊子手底下一粒扣子生銹了,……而與此同時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記得;有這麼一個點是怎麼也不能忘記的,也不能昏倒,一切都在它的周圍,在這個點的附近,運行和旋轉。試想想,就這樣一直到最後四分之一秒,頭已經放在側刀下,等著,並且……他知道,突然聽見自己頭上方發出的一聲鐵器滑動的聲音!他一定聽到這聲音的!要是我躺在那裡,我就會留意聽並會聽見的!這時,可能只有十分之一瞬間,但一定能聽見的!你們設想一下,至今人們還在爭論,也許、在頭掉下來時,還有約摸1秒鐘光景,他可能知道:頭掉下來了,——這是個什麼概念!要是5秒鐘呢!……您要這樣畫斷頭臺:要能清楚地看得到近體的最後一步梯階;犯人跨上它;頭部,臉色修白如紙,神父遞著十字架,犯人貪婪地湊上他那藍色的雙唇並望著;——他什麼都知道。十字架和頭部——這就是畫,神父的臉,劊子手,他的兩個幫手的臉和台下面的幾個頭和眼睛、——所有這些都似乎可以作為第三位的背景來畫,畫得模糊些,作為陪襯……就是這麼一幅畫。」

  公爵不再作聲了,掃了大家一眼。

  「當然,這不像消極淡漠,」亞曆山德拉自言自語說。

  「好吧,現在講講,您是怎麼戀愛的,」阿傑萊達說。

  公爵驚訝地望了她一下。

  「請聽著,」阿傑萊達似乎急著說,「您還該講巴塞爾的那幅畫,但現在我想聽聽,您是怎麼戀愛的;請別否認,您一定愛過,何況您一開始講故事,就不再是個哲學家了。」

  「您一講完,您就馬上會對您講過的東西感到羞愧,」突然阿格拉婭指出,「這是什麼緣故?」

  「這簡直是愚蠢,」將軍夫人忿忿地望著阿格拉婭,斷然說。

  「真不聰明,」亞曆山德拉也重申說。

  「公爵,別相信她,」將軍夫人對他說,「她這是故意惡作劇;她所受的教養根本不是這麼愚蠢的;別認為她們這樣是糾纏您,她們大概想出了什麼主意,但是她們已經喜歡您了。我看她們的臉就知道了。」

  「我看她們的臉也知道了,」公爵說,還特別加重了自己的語氣。

  「這怎麼講?」阿傑萊達好奇地問。

  「關於我們的臉您知道些什麼呢?」另外兩姐妹也感到好奇。

  但公爵沉默著,而且很嚴肅;大家都等著他的回答。

  「我以後對你們講,」他平靜而嚴肅地說。

  「您是存心想吊我們胃口,」阿格拉婭嚷了起來,「瞧他多麼洋洋得意!」

  「嗯,好吧,」阿傑萊達又急忙說,「既然您是看臉相的行家,那麼您一定是戀愛過的;這麼說,我是猜到了。說吧。」

  「我沒有戀愛過,」公爵依然平靜和嚴肅地回答,「我……有的是另一種幸福。」

  「是怎樣的?是什麼幸福?」

  「好吧,我對你們講,」公爵仿佛陷於深深的沉思中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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