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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當然,憑著托茨基的財富和關係可以立即做出某種小小的、完全是無可非議的惡行,以避免發生不愉快。另一方面,很顯然,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自己是幾乎無能為力來做任何有害的事情的,比如說,哪怕是從法律方面來損害他、甚至她也不會做出什麼不得了的無理取鬧的事來,因為她總是很容易被約制住的。但是這一切只能適用於這種情況,即如果納斯塔拉婭·費利帕夫娜決定像一般人在類似情境中一般採取的行動那樣來行動,而不過分荒唐地越出常軌。但是此刻托茨基的準確眼光於他很有用處,這使他能猜透,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自己也清楚地懂得,在法律上她是難以損害他的,但是她頭腦中想的完全是另外的計謀……這在她那雙熠熠發亮的眼睛裡也看得出。

  她對什麼都不珍重,尤其是對自己(需要十分精明睿智和敏銳的洞察力才能在這時悟到,她早就已經不再珍重自己,而他這個上流社會上無恥之輩和懷疑主義者應該相信這種感情的嚴肅性),她能以無法挽回和不成體統的方式來毀掉自己,哪怕是去西伯利亞和服苦役,只要能玷辱她恨不得食肉寢皮的那個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從來也不隱瞞,他是個有點膽小怕事的人,或者,最好說是個極為保守的人。如果他知道,比方說,在教堂舉行婚禮時有人要殺他或者發生被社會認為是不體面的,可笑的和不愉快的這類事件,他當然是會驚恐害怕的,但這種情況下,與其說他害怕的是被殺死、受傷流血或者臉上當眾被人吐口沫等等,不如說是怕用反常和難堪的方式叫他受辱。而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雖然對此還緘默不言,可是她恰恰預示著要這樣做。他知道,她對他了如指掌,因而她也知道,該如何來擊中他的要害。因為婚事確實還只是在圖謀之中,所以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也就容忍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並且做了讓步。

  還有一個情況也幫助他做出了決定:很難想像這個新的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跟過去的她不同到什麼地步。過去她僅僅是個很好的小姑娘,而現在……托茨基久久不能原諒自己,他看了她四年,卻沒有看透她。確實,雙方在內心突然發生急劇的變化。這一點也很有關係。他想起了,其實,過去也有過許多瞬間曾經閃出過一些奇怪的念頭,例如,有時看著她的那雙眼睛,似乎預感到某種深幽莫測的陰鬱。這種目光望著你,猶如給你出謎語。

  近兩年中他常常驚異於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臉色的變化,她變得非常蒼白,奇怪的是,卻因此反而變得更好看了。托茨基正如所有那些一生縱情玩樂的紳士一樣,開始時輕賤地認為,他把這個未經調教的姑娘弄到手多麼便宜,近來他則懷疑起自己的看法來。不論怎樣,還是在去年春天他就已經決定,在不久的將來要讓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帶著豐厚的陪嫁好好嫁給一個在另一個省份的明理和正派的先生(呵,現在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可是非常惡劣、非常刻薄地嘲笑這件事!)但是現在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卻為新的念頭所動,甚至想到,他可以重新利用這個女人。他決定讓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遷居彼得堡,將她安置在豪華舒適的環境之中。可謂失此得彼,可以利用納斯塔拉婭·費利帕夫娜來炫耀自己,甚至在一定的社交圈內可以出一番風頭,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在這方面可是很珍重自己的名聲的。

  已經過了五年彼得堡的生活,當然,在這期間許多事情都確定了。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情況卻不能令人慰藉。最糟糕的是,他的膽怯,就再也不能放下心來。他害怕,甚至自己也不知道怕什麼,就是怕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頭兩年,他一度曾經懷疑,納斯塔拉婭·費利帕夫娜自己想跟他結婚,但出於極度的虛榮心而緘口不言,執拗地等待他的求婚。若有這種奢望是令人奇怪的。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愁眉不展,苦思冥想著。因為一個偶然的情況,他忽然確信,即使他提出求婚,她也不會接受他的。很長時間他都未能理解這一點。他覺得只可能有一個解釋,即「受了侮辱而又想人非非的女人」的驕矜已經到了發狂的地步:寧願用拒絕來發洩對他的蔑視,以圖一時的痛快,而放棄可以永遠確定自己地位和得到不可企望的顯榮的機會。最糟糕的是,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在許多方面大占上風。

  她也不為利益而動心,甚至是很大的好處也不能打動她,雖然她接受了提供給她的舒適,但她生活得很樸素,在這五年中幾乎什麼也沒積蓄,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為了砸斷自己的鎖鏈,曾經冒險採用狡儈的手段:他藉助於圓滑練達,用各種最理想的誘惑者,不被察覺地巧妙地引誘她,但是這些理想的化身:公爵,驃騎兵,使館秘書,詩人,小說家,甚至社會主義者一—無論誰都未能給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留下任何印象,仿佛她長的不是心而是石頭,而感情也己枯竭,永遠絕跡了。她多半過的是離群索居的生活,看看書,甚至還進行學習,喜歡音樂。她也很少跟人家結交,認識的盡是些窮困可笑的小官吏的妻子,兩個女演員,還有些老大婆,她很喜歡一位受人尊敬的教師的人口眾多的家庭,而這個家庭也很愛她,並樂意接待她。每到晚上常常有五、六個熟人到她這兒來,不會更多。

  托茨基經常來,而且很準時。最近,葉潘欽將軍好不容易才認識了納斯塔拉婭·費利帕夫娜,而在同時,一個姓費爾迪先科的年輕官員卻不費吹灰之力,很容易就認識了她。這個費爾迪先科是個厚顏無恥,有傷大雅的小丑,嗜好吃喝玩樂。還有一個奇怪的年輕人也認識了她,他姓普季岑,為人謙和、舉止端莊、打扮講究、出身窮困,如今卻成了高利貸者。終於,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也與她結識了……結果是,有關納斯塔拉婭·費利怕夫娜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名聲:大家都知道了她的美貌,但僅此而已,誰也不能炫耀什麼,誰也不能胡說什麼。這樣的名聲、她的教養,典雅的風度、機敏的談吐——這一切最終使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確信可以實施一個計劃,也就在這時,葉潘欽將軍本人開始以十分積極的異常關切的態度參預了這件事。

  當托茨墓非常殷切友好地與將軍商討有關他的上位女兒的婚事時,就立即以最高尚的方式做了最充分和坦率的表白。他開誠佈公說,他已經決心不惜任何手段來獲取自己的自由;即使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自己對他申明,今後完全不會去打擾他,他也不會放心;對於他來說光有話還不夠,他需要最充分的保障。他們商量好,決定共同行動。最初應該嘗試用最溫和的手段來觸動所謂「高尚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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