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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這一難辦和麻煩的「事情」(托茨基自己這麼稱)還是在很久以前,大約18年前開始的。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在俄羅斯的一個中部省份有好幾處最富饒的田產,在其中一處旁邊則有個窮困的小地主過著清苦貧寒的生活,此人因屢屢遭逢可笑的倒黴事而惹人關注。他是個退役軍官,有著很好的貴族姓氏,在這一點上甚至比托茨基還高貴些,此人叫費利普·亞曆山德羅維奇·巴拉什科夫,他一身債務,典當光家產,在一番幾乎跟農夫一樣的苦役般的勞作後,終於好歹安置了一份勉強能過日子的小小家業,這一微小的成功便使他異常振奮。他滿懷希望,精神星爍,容光煥發,離開了村莊去縣城幾天,想見見一位主要的債主,可能的話,跟他徹底談妥,他來到城裡第三天,他的村長帶著燒傷的臉,燒焦的鬍子騎馬趕來向他報告,「領地燒掉了,」昨天中午,「夫人也燒死了,而女孩還活著。」即使是已經習慣於被「命運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巴拉什科夫也難以承受這樣的意外變故,他瘋了,過一個月便死於熱病。焚毀的莊園連同淪為乞丐的農民都變賣抵償債務,巴拉什科夫的孩子,兩個小女孩,6歲和7歲,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托茨基出於慷慨而收著並給以教育,她們開始跟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管家的孩子們一起受教育。管家是個退職的官吏,家口頗多,還是個德國人,不久便只剩下一個小女孩納斯佳,小的那個死於百日咳。

  而托茨基住在國外,很快便把她們倆忘得一乾二淨。過了5年,有一次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路過那裡,忽然想起要看看自己的莊園,不料在自己的鄉間房子裡,在自己的德國人家裡,卻發現有一個非常好看的孩子,這個12歲左右的小女孩,活潑、可愛、聰穎,定會出落成非凡的美人。在這方面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是個準確無誤的行家;這次他在莊園只住了幾天,但是卻做出了安排,於是女孩的教育便發生了重要的變化,請了一位令人敬重的上了年紀的家庭女教師,她是瑞士人,有學問,除了法語還教過各種學科,在對少女進行高等教育方面很有經驗。她住到了鄉間屋子裡,於是小納斯塔西婭的教育便有了非同一般的改觀。

  過了整整四年這種教育結束了,女教師走了,一位太太來接納斯佳,她也是一個女地主,也是托茨基先生莊園的鄰居,但是在另一個遙遠的省份。根據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指示和全權委託,她帶走了納斯佳,在這個不大的莊園裡也有一座雖然不大,但是剛蓋好的木屋,它拾綴得特別雅致,而這個小村莊仿佛故意似的叫做快樂村。女地主把納斯佳直接帶到這座幽靜的小屋裡,固為她自己,一個沒有孩子的漏婦,就住在總共才幾俄裡遠的地方,因此也搬來與納斯佳同住。納斯佳身邊還有一個管家老太婆和年輕有經驗的家庭女教師。屋子裡也有各種樂器,姑娘讀的精美圖書,畫、版畫、鉛筆、畫筆、顏料,一條令人驚歎的小狗,兩個星期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本人也光臨了……從那時起他似乎特別眷戀這座僻靜的草原上的小村子,每年夏天都要來,作客兩個甚至三個月,就這樣過了相當長的時間,約四年左右,安逸和幸福,有情趣的風雅。

  有一次發生了一件事,仿佛是在冬初,是在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夏臨之後四個月。這一次他只住了兩個星期,卻傳出了風聲,或者,最好是說,不知怎麼地流言蜚語傳到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這裡,說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在彼得堡將跟一位名門閨秀、富家小姐結婚,總之,是在攀一門聲名顯赫,璀璨光耀的婚事,後來表明這一傳聞在細節上並不全都準確。這門婚事當時還只是在擬議之中,一切還很曖昧,但從這時起在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命運中終究發生了異常大的轉折。她突然表現出不同尋常的決心,顯示出最出乎意料的性格,她未多加考慮,就拋棄了自己的鄉村小屋,突然隻身來到彼得堡,徑直去找托茨基。後者大為驚訝,剛開始說話,卻幾乎從講第一句話時起就忽然發覺,應該完全改變迄今為止運用得非常成功的表達技巧、嗓子聲調、令人愉快和頗具雅興的過去的話題,還有邏輯——一切的一切!他面前坐著的完全是一個女人,絲毫也不像他至今所瞭解的、七月間在快樂村才與他分手的那個女人。

  這個以新面目出現的女人,原來,第一,知道和懂得的東西非常之多,多得足以讓人深感詫異,她從哪兒獲得這些知識,形成這樣確切的概念。莫非是從少女的藏書中得來的?此外,她甚至在法律方面也懂得非常之多,縱然對整個世界還沒有真正瞭解,但至少對世上某些事情的來肮去脈知道得一清二楚;第二,她已經完全不是過去那種性格的人,也就是不再羞怯,不再像貴族女子學校裡的學生那樣捉摸不定,有時是獨具風韻的天真活潑,有時鬱鬱寡歡和想人非非,有時大驚小怪和疑意重重、有時位涕漣漣和心煩意亂——不,此刻在他面前哈哈大笑並用刻薄惡毒的冷嘲熱諷來挖苦他的是個非同一般、出入不意的人物。她直截了當向他申明,在她心裡除了對他的深深蔑視,從來也沒有別的感情,而且在發生第一次令她驚愕的事後立即就產生的,這種蔑視達到了讓人噁心的地步。這個新生的女人宣稱,無論他跟誰,即使是馬上結婚,她也完全無所謂,但是,她來這裡就是不許他結這門親,是出於憤恨而不允許,唯一的原因便是她想這樣做,因而也就該這樣,——「嘿,那怕只是為了我能暢快地嘲笑你一通,因為現在我終於也想笑了。」

  至少她是這樣說的,她頭腦裡想到的一切,大概,她沒有全說出來。但是在這個新的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哈哈大笑的時候,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暗自斟酌著這件事,盡可能要把自己多少有點散亂的思緒理出個眉目來。這種思量持續了不少時間,他深謀遠慮幾乎兩個星期要最後做出決定,而過了兩個星期他做出了決定。關鍵在於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那時已經將近50歲了,是個有著高貴的聲望和穩固的身價的人。他在上流社會和社會上的地位很久很久前就在牢固的基礎上確立起來了。

  正像一個上流社會的高等人理該那樣,在世上他最喜歡和珍重的是自己:自己的安寧和舒適。他一生確定和形成的這般美好的生活形式是不容許有絲毫的破壞、些微的動搖的。從另一方面來說,對於事物的經驗和深邃的洞察力又很快地、非常準確地告訴他,現在與之打交道的完全是個不同凡響的人物,這正是那種不僅僅是要挾,而且也一定說到做到的人,主要的是,無論在哪個面前她都決不善罷甘休,況且對世間任何東西都全然不加珍重,因此甚至不可能誘惑她。這裡顯然另有什麼名堂,反映出某種精神上的內心的渾飩慌亂,——某種充滿浪漫色彩的天知道對誰和為了什麼的憤懣,某種完全超出了分寸的不滿足的蔑視感,——總之,是極其可笑和為上流社會所不容的,對於任何上流社會的人來說、遇上這種情況真正是碰上魔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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