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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聲響(5)


  他們那輛大車正從容地走著,就仿佛壓根沒有看到我們。看來是存心跟我們過不去,但我們又不敢超車,只得硬著頭皮跟在他們後面緩緩走著,心裡實在彆扭!但是有什麼辦法呢?

  我們就這麼忍氣吞聲地走著,磨蹭了大約有四分之一俄裡的路程。這種忍耐和等待太讓人不能忍受了!逃也逃不得,鬥也鬥不起。最好的辦法,就是大著膽子硬挺下去!他們有六七個人,個個虎背熊腰,可我們呢?甚至連一根木棍都沒有——赤手空拳!要是掉頭向後呢?這些傢伙准會立刻追趕上來。唉,真是進退維谷!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茹科夫斯基的詩句(就是他在寫到卡敏斯基元帥被害處的詩句):

  強盜的斧頭是卑鄙可恥的……

  也可能,用一條不乾淨的繩子往脖子上一套,隨便往溝裡一丟,如同被抓住的兔子一樣,在溝裡掙扎呻吟,多讓人可憐!

  嘿,這可太過分了!

  但是他們的大車仍舊慢悠悠地走著,壓根就不理會我們。

  「費洛菲,」我低聲提示他,「不妨試試,往右邊一點,做出有意要超過去的樣子。」

  費洛菲仿佛對我的話心領神會——立刻把車向右偏了偏,但他們那輛車也向右走過來,沒法超過去。費洛菲心有不甘地再試一下,把車又往左邊趕,他們仿佛有意要擋路似的,也把車向左邊趕,還居心叵測地大笑了起來。看來,他們不會讓我們超過去,肯定準備收拾我們了。

  「沒錯,一準是強盜!」費洛菲別過頭低聲罵了一句。

  「那他們究竟在等什麼呢?」我也低聲地問道。

  「啊,就在前邊不遠處,有一片窪地,一條小河上面橫跨著一座橋……可能他們是想在那裡對我們下手!這些強盜就是這樣,在那座橋旁邊。老爺,我們是在劫難逃了,再明白只是了!恐怕我們難逃一死了,他們一向是這樣,這就叫殺人滅口!老爺,我只心疼一件事:這三匹馬我保不住了——我兩個弟弟也別想得到這幾匹馬了。」 他最後這句話令我非常驚疑。費洛菲在這生命尤關的時刻,他竟能不擔憂自己的生命,而是擔憂他的馬!說實在的,此時我顧不得想別的事情了,更沒心思去想什麼馬……

  「他們真的會下毒手殺人嗎?」我一直琢磨著,「為什麼非要趕盡殺絕呢?我把身上所有東西都交出去,難道還不會放我一條生路?」我心裡一團亂麻!看,橋越來越近,越來越明白地展直到現在眼前了。

  突然如同啥炸開了似的,爆發出了刺耳的尖叫,前面那輛車發瘋似地疾馳起來,飛奔到橋邊,又一個急煞車,停在大路邊,如同是釘在了那裡一樣不動了。我的心一下子涼了,怦怦直跳。

  「哎呀,費洛菲,夥計,」我脫口而出,「我們的小命難保了,寬恕我吧,是我害了你。」

  「幹嘛要怪你!老爺,這是生死在天,在劫難逃!喂,粗毛馬,我的好夥伴,」費洛菲轉過身深情地對轅馬說,「走吧,我的好夥伴,往前走吧,你也算盡心了!反正都一樣……只求上帝保佑!」

  於是,他放開韁繩趕著三匹馬飛快跑了起來。

  我們離那座橋,離那輛停著的大車,那令人心寒的大車愈發近了……那輛大車突然靜了下來,不再說大笑吵鬧,也不再唱歌了。真像有意做給我們看一樣,四周也是一片岑寂,鴉雀無聲!大家都明白,梭魚、蒼鷹,所有凶禽猛獸,獵物來到旁邊時都是這麼靜靜地等待出擊。我們的大車最終和那輛大車並排了……

  那個身上穿著短襖的大漢一下跳下車,直奔我們而來!他根本沒理睬費洛菲,但費洛菲立即機械地勒住轅馬,我們的大車也立即停下了。

  只見那個彪形大漢雙手撐在車門上,把生著亂蓬蓬毛髮的腦袋伸過來。

  他齜牙咧嘴地開腔了,用一種拉著長音而又鎮定的語調,如同說行話一般說道:

  「尊敬的先生,我們剛剛離開盛宴,吃完了喜宴才回來……也就是說,我們給自家好弟兄舉辦結婚典禮,把新郎新娘送進洞房,我們就回來了。我們這幾個哥們個個年輕力壯,還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都怪我們沒出息,都喝過頭了,都有點醉了,但又沒什麼可以醒酒的,就請您賞個臉,給我點零錢,讓我們弟兄再喝半瓶,就可以醒酒了!我們也會為您的健康乾杯,肯定會把您這位尊敬的先生的大方銘記在心。如果您不肯賞臉,那就甭怪我們毫不客氣了!」

  「這是在搞什麼鬼呢?」我真糊塗了,我想「是在拿我開心嗎?……還是玩什麼花樣?」

  那個大漢仍低著頭站在那兒。就在這時,月亮從霧裡鑽了出來,清輝灑在了他臉上。他 得意地大笑著——嘴角、眉梢、眼角全在笑。這張笑容可掬的臉沒有一點兒令人害怕和威脅的神情,只是一種警惕和戒備……露出一口白白的大板牙……

  「好吧,好吧……請拿去……」我急忙答道著,一邊趕緊從兜裡掏出錢包,取出兩枚銀盧布——那時俄國還通用銀盧布。

  「那就多謝了!」大漢如同兵油子油嘴滑舌地說,粗大的手立刻抓走銀幣——並沒有搶我的錢包。「多謝!」他重複了一句,抖抖頭髮,便跑回那輛大車去。

  「夥計們!」他興高采烈地大喊,「過路的那位尊敬的先生真好,賞了咱們兩個銀盧布!」他們六個一起哄然大大笑起來,那個大漢立即坐到了駕馭座上。

  「祝您好運!」他回過頭來大喊一聲。

  他們瞬間就駕車疾馳而去!幾匹馬卯足勁兒,在大車的轟隆聲中沖上高坡,飛快奔向前去,在模糊不清的天地交界處一閃,就蹤影皆無。於是,車輪的轟隆聲、喧鬧聲、鈴聲也都消逝了……

  周圍頓時一片死寂。我和費洛菲仍舊沉浸在驚恐之中。

  「哎呀,真滑稽!」費洛菲如夢初醒地摘下帽子,先打破了這沉悶的氣氛,畫著十字。「真滑稽!」他重複了一次,然後高興地把臉轉向我,「看來,這傢伙還不壞,真的,喔——喔——喔——喔!快走吧,鬼東西!你們沒事了!就是這傢伙不讓我們過,咱們都沒事了!是他趕車呢。這小子真逗!喔——喔——喔——喔!快走吧!」

  我一直不言語,但心裡輕快多了。「我們沒事了!」我心裡也這麼想,我又躺在乾草上。「總算有驚無險!」

  想著,想著,甚至我自己都覺得有些害臊了,為什麼剛才想起了茹科夫斯基的詩句呢?

  這時,我突然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

  「費洛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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