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骷髏(5)


  露凱莉雅似乎累了,又歇息了一小會,然後又接著說:

  「我還做過這樣的夢,但可能是我的幻覺——那我就不明白了。仿佛我就是躺在這間小棚子裡,我那已故的二老,也就是我的父母,到了我這兒,您說怪不怪,還深深地給我鞠起躬,但是兩人都不說話。我就開口問他們:『爸爸,媽媽,你們為什麼要給我鞠躬致意呀?」他倆就一起答道:「你在這人世間吃了太多苦,你不僅解救了自己的靈魂,也為我們贖了罪,這樣,在陰間我們就不會再遭那麼多罪了。你已經把自己的罪完全贖清了,直到現在正在為我們贖清,』我雙親說完這番話,又給我鞠了個躬,然後就消逝無蹤了,棚裡四壁空空。後來 我心中一直迷惑不解不解。究竟怎麼回事呢?因為一直想不通,我就在懺悔時把這件事講給了牧師,他聽了後,肯定地說這不是一種幻覺,因為只有超脫塵世的神職人員才會有幻覺。」

  她講完了這個故事依然興致盎然,又津津有味地接著講了起來:

  「除此之外,我還做過這樣一個夢:我夢見自己坐在大路邊上一株柳樹下,手裡拿了根光滑的手杖,背著個包袱,頭上戴著頭巾——樣子如同朝聖的女香客!我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朝聖。許多朝聖的香客走過我身邊,但個個都磨磨蹭蹭,仿佛並不情願去,而且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去。他們個個愁容滿面,而且相貌大都相同。我發現有一個女人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個子很高,比別人足足高出一頭,她的服裝也與眾不同,不像是我們俄羅斯人的穿著。還有,她的長相也很怪異,板著臉,陰森森怪可怕的。周遭都繞開她走,或者乾脆就避開她。誰明白她卻猛一個轉身,直向著我走過來,到了我面前停下了,死死注視著我。那雙目睛如同老鷹的眼睛,黃黃的,瞪得溜圓,可亮了。於是我問她:『你是什麼人?」她立刻答道道:「我是你的死神。」按道理說,我聽了以後應該膽戰心驚才是,沒想到,我反倒很高興,竟然還畫起十字來!這個女人,也就是我的死神,又對我說:「我很讓人可憐你,露凱莉雅,但是我卻沒法帶你走。再見吧!」天哪,我可悲痛了!哀求她:「帶我走吧,媽媽,我的好媽媽,帶我走吧!』我的死神見了,又轉過身對我說——我明白她是在限定我的死期,但是卻說得很模糊不清,我也沒聽明白,也沒弄明白——說是在聖彼得節之後……這時我就醒了……我老是做這種怪異的夢!」

  露凱莉雅向上翻了翻眼睛,陷入了沉思……

  「只有一件事兒很叫我苦惱:有時一連六七天,我一點兒都睡不著。去年,有一位太太從這裡路過,看到了我,送給我一小瓶治失眠的藥,她告訴我一次服用十滴。我吃了後還真好,真的睡得著覺了。但那一小瓶才能管多久,早就服完了……您可能明白吧,這是什麼藥,在哪裡,或者怎麼才弄得到?」

  那位路過的太太給露凱莉雅的藥,准是鴉片,這一點十分我確定。我答應設法弄給她一小瓶,而且,我一再向她坦白,我極為佩服她的。

  「哎呀,老爺,」她感動地說,「您怎麼能這麼說呀?這點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呀?聖西蒙的忍耐才叫偉大呢!他在圓柱頂上站了整整三十三年!還有一位聖徒,叫人把他埋在坑裡,一直埋到胸口,無數的螞蟻叮咬他的臉龐……還有一個熟讀經卷的人給我講了這麼個故事:從前有那麼個國家,被阿拉伯人侵稍微了,所有民眾都遭到迫害和屠殺,全體民眾都奮起反抗,但總沒法解放自己的人民和家鄉。這時民眾中湧現出一位神聖的貞女,手握一柄巨大的 寶劍,身上穿著兩普特重的鎧甲,英勇地迎戰阿拉伯人,把侵稍微者全部趕到大海對岸。等到她把敵人趕過了大海,就告訴他們:『直到現在你們把我燒死吧,因為我曾發過誓:我要為自己的人民葬身火海。』於是,阿拉伯人果真把她抓起來,殘酷地燒死了她。她雖然在烈火中犧牲了,可她的人民卻得到了解放和自由,這才是一個真正偉大的人!我和她相比多麼渺小,多麼不值一提啊!」

  我聽了後,心中十分震驚,不知為何法國的聖女貞德的故事,竟會傳得如此遠,而且會演變成這般。我們倆都沉默了片刻,還是我先問露凱莉雅:「今年多大了?」「二十八歲……可能是二十九歲……反正不到三十。還問年齡有什麼用?我還要跟你說一件事……」她可能很久沒有說話了,所以傾訴的欲望很強盛。

  露凱莉雅突然劇烈咳嗽了一聲,聲音憋悶而嘶啞,然後又長歎了一口氣……

  「你說話太多了,」我暗示道,「對你的身體不太好吧?」

  「是的,」她的聲音微弱得都快聽不見了,「咱們說話的確是這樣許多了,但這也沒什麼,等您走了,我就可以好好歇息了,至少,今天我把積在心底的話都說出來了……」

  於是我便向她告辭,並且一再表明:肯定要把藥給她送來,並且再次問她,是否還需要別的什麼。

  「我不再需要什麼了,感謝上帝,我什麼都足夠了。」她滿懷感激費勁地說,「願大家身體都好!啊,對了,老爺,您最好勸勸您的母親大人。請她老人家發發善心,減輕他們的代役租吧,哪怕減輕一點也好!他們的田畝很少,又沒有別的謀生之路,這裡的莊稼人都很窮,真的……只要能減輕一點兒……他們都會為您祈禱上帝的……我倒什麼都不需要了,一切都滿足了。」

  我向露凱莉雅保證,肯定實現她的心願。我已經到了門口,她又把我叫回來。

  「您還沒忘吧,老爺,」她又說,而且這一瞬,她的眼睛和嘴角都現出一種令人感動的神情,「從前我的辮子多好看啊!您記得吧——直到膝蓋那麼長!我很久下不了狠心……多長多好的頭髮!但是怎麼梳洗呢?特別是我直到現在這樣!……沒辦法,我只得把頭髮剪掉了……嗯……好了,再見,老爺!我不能再多說了……」

  就在這一天,出發打獵之前,我和村子裡的甲長談起露凱莉雅。從他那裡我明白,村裡人都叫她「活屍」,但大家並不嫌棄她,因為她從不哭訴,也從不抱怨,也不給別人添什麼麻煩。「她從來沒要求過什麼,反倒對一切都很感激,她真是個本分的老實人,一個善良的大好人,或者,是一個非常忠厚老實的姑娘,」甲長蓋棺定論地評價她,「可能前生有罪,才受到 上帝這般懲罰吧。要說她不好,卻沒有人責難她,不,也不能說她怎麼不好,我們都不責難她,由她去吧!」

  露凱莉雅幾個星期之後離開了人間。看來,死神還是沒有放過她……而且的確是在聖彼得節後。

  聽說,她在臨終那一天聽到有鐘聲一直在響,但是從阿列克謝耶夫村到禮拜堂大約有五六俄裡之多,況且那一天也不是禮拜的日子。聽露凱莉雅自己說,鐘聲不是從禮拜堂裡傳來的,仿佛是「從上面」傳來的。

  我揣測,她可能不敢說是「從天上」傳來的。

  187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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