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骷髏(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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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凱莉雅深吸了一口氣,在用勁兒……我聽到一個病重垂死的讓人可憐人要唱歌,心中情不自禁生髮出一種憐憫而恐懼的感情。然而,還沒等我說出什麼,就聽到了一種悠長而細膩的、準確而清晰的歌聲,歌聲顫巍巍的……一聲接一聲地唱了起來。她唱的是《牧場之上》……她唱的時候,臉上依舊是那種石化的呆滯的神情,一雙目睛也是凝滯不動的。她竭盡全力地唱著,歌聲如同輕煙縷縷,如同輕風絲絲,打顫飄動著,讓人為之迷醉,她似乎要把心中的美好感情全都傾瀉出來…… 我不再有任何恐懼感了,只是心裡溢滿了一種只可意會的無限憐愛和撕心裂肺的痛楚。 「啊呀,我唱不了啦!」突然她無可奈何地說,「我一點勁也沒了……我見到您太高興了。」她說話的聲音很是費勁。 她靜靜闔上了雙目。我伸出一隻手悄悄撫摩著她那枯瘦而冰涼的小手……她向我望了一眼——她那如同古代雕像的鑲著金色睫毛的黑眼睛,重又閉了起來。一小會之後,那雙眼睛又在陰暗中映射出星星亮光……啊,點點淚珠閃爍在那裡。 我依然呆坐在那裡。 「我這個人可真是!」露凱莉雅突然以不可思議的勁頭說,眼睛也睜得大大的,竭力想擠掉眼中的淚水。「這多難為情啊,怎麼回事呀?我很久沒哭了……唉,自從去年瓦希利·波利亞科夫來過之後,我就沒再哭過。他坐在這兒跟我說話時,我覺得很正常,但等他一走,我就哭起來了,哭得還很凶,連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哪來這麼多的眼淚呢?……但我們女人的眼淚從來就不值錢,老爺,」露凱莉雅問我道,「您肯定帶手帕了吧……請別嫌棄我,幫我擦擦眼淚吧。」她的語氣有點害羞的懇求道。 我忙給她擦乾眼淚,並把手帕也送給了她。剛開始她無論如何也不肯要……還說,「我要這樣的禮物有什麼用呢?」這是一道極一般的白手帕,但還很新。後來她就收下了,瘦弱的手抓住手帕就不放了。 棚子裡面依舊很暗,我已經習慣了,已經能看清她的面貌表情了。這時我還看見她那青銅色的臉上泛起了一片紅暈,我甚至能依稀覺發現她昔日俊美的風采。 「老爺,方才您問我,」露凱莉雅又提到剛才的話題,「我是不是成天總歇息?說實在的,我的確是這樣睡不了多少覺,但是,我只要一打瞌睡就會做夢,還都是好夢呢!我可一次也沒夢到過自己生病。在夢裡,我總是年輕又健康……只有一點讓我很不舒服,每當我醒來,想舒舒服服地伸展一下身體,但全身都像被釘牢了一樣。有那麼一回,我做的夢真叫奇妙呢! 要不,我就講給您聽聽,可以嗎……好,那我就講給您聽。」 「我夢見自己站在原野之中,周圍都是長得高高大大的黑麥,全都熟了,麥浪金光閃爍,仿佛等待著被人採摘、收穫!我似乎還領著一條火紅色的狗,這條狗可凶了,一個勁兒想咬我。我手裡仿佛還拿著一把鐮刀,還不是一把一般的鐮刀,就跟月亮一個樣,也就是鐮刀形狀的月牙兒。我得用這個月牙兒割完黑麥。但是我全身如同火烤一樣的難耐,而且月牙兒刀照花了我的眼睛,我就覺得全身疲倦,四肢乏力。突然我周圍又出現了好多矢車菊,每一朵都其大無比!那些矢車菊還都轉過頭望著我,於是我心裡想,我就先采些矢車菊吧。瓦希利說他肯定會來這兒,我先給自己編一個花冠戴吧,不會誤了割黑麥的。想著,想著,我就動手採集起來,但不知為何,矢車菊一到我手中就消逝不見,無論怎樣都采不到手!也就沒法給自己編花冠了!」 「這時我聽見有人向我走來,走著,走著,快走到我跟前了,還在喊我:『露凱莉雅!露凱莉雅!……」我焦急地想:「哎呀,糟了,來不及編了!別管了,我就把月牙兒戴在頭上,來代替矢車菊花冠吧。」於是,我就把月亮戴在頭頂,如同戴頭巾一個樣,結果我全身上下立刻光彩四射,把周圍的原野全都照得燦爛輝煌。我驚疑萬分,定睛一看,有一個人踏著麥穗飛快地向我走來——但他不是瓦希利,而是基督親臨!我為什麼一下就認出來是基督呢,那我就不明白了——和畫像上的基督並不一樣——但我卻明白這就是基督!沒有鬍子,身材高高大大,顯得非常年輕,一身白衣,腰系一條金光閃閃的腰帶。他把手伸向我,說道:「不用害怕,我穿著節日盛裝的姑娘,請跟我走吧。請你到我的天國裡去領跳輪舞,還要唱天堂之歌。』於是我緊拉住他的手。那條狗立刻跟在我的腿旁……一瞬間,我們就騰飛了起來!他在前面引導……他在空中展開了巨大的雙翅,如同巨型海鷗那龐大的翅膀——而我緊跟在他的身後!那條狗不能去,只得離開我。這時我才如夢初醒,這條狗就是糾纏我的病魔,是不會容許它去天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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