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骷髏(3)


  「可不是,老爺!哪有那麼多覺啊,哪能一直睡得著呢。儘管身上不怎麼難過,但是肚子裡總是發疼發酸的,骨頭也是,總是又酸又疼,躺著就更不好受,這樣哪還能睡著哇!……我只能這麼呆躺著,就這樣躺著,什麼也不想。心裡只明白我還活著,還在呼吸,還在喘氣——這就夠了。我的心願就是,能用眼睛看,能用耳朵聽。還有看見母雞帶著一群小雞雛啄麵包渣,麻雀飛翔,蝴蝶翻飛,聽著蜂房裡蜜蜂的嗡嗡聲,屋頂上鴿子的咕咕聲,——那時我都覺得很高興,很開心!前年竟還有燕子飛到棚子角上築巢,輕聲呢喃,還孵出小燕子,真是好看極了!看吧,一隻燕子飛進來,落在巢上,喂過小燕子,就飛出去了。再一看,另一隻燕子飛進來替換它。有時燕子不飛進來,只有在門口飛來飛去,那些小燕子立刻唧唧喳喳地叫了起來,還把一張張小嘴張得很大……第二年,我還總盼著燕子飛來,但卻沒來,聽說,本地有一個獵人射殺了它們。這個獵人多貪心呀!一隻燕子才多大?比甲蟲大不了多少!……你們這些獵人尊敬的先生心腸也太狠啦!」她有些責備地說。

  「我可從來不打燕子。」我趕緊辯白道。

  「一天,」露凱莉雅接著說,「真好玩兒!一隻兔子跑進來了,真的!肯定有狗追它,它 一頭就闖進來了……氣喘吁吁地,就蹲在我眼前,還呆了好一陣子,鼻子不停翕動著,鬍子也一翹一翹的——那樣子真像個軍官!它專心致志的看地望著我,仿佛明白我不會害它。再後來,它就站起來,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到門口還回頭望了我一眼,便又飛快跑掉了!多好玩啊!」

  露凱莉雅望瞭望我……那神情仿佛在問:「是不是很好玩呀?」為表示分享她的讓人高興和給她安慰,我就笑笑。她咬了咬乾澀的嘴唇。「是啊,每到冬天我就難過了。因為棚子裡陰暗寒冷。一直點著蠟燭挺可惜的,再說又有什麼用?我雖然認字,又一直都十分喜愛看書,但是看什麼書呀?這兒什麼書都沒有,就算有書,我也沒辦法拿著看哪。牧師阿列克謝為了讓我找點事幹,解解悶,一回帶給我一本曆書,但他一看我沒辦法讀,就又拿回去了。只是,雖然棚子裡很暗,但暗也沒什麼,我還能用耳朵聽:蟋蟀的叫聲,或是老鼠找東西刨地的聲音。每到這時,我就能什麼也不想了!」

  「要不我就祈禱,默念祈禱詞,」露凱莉雅歇息了一會,接著說,「但我能背的祈禱詞不多。我又一想,幹嘛總打擾上帝呢?我又能向他祈求什麼呢?我需要什麼,上帝比我更明白。他賜給我一個十字架,表明他愛我,每當我誦念《大家的主》、《聖母頌歌》、《讚美一切受難者》時,或是念完以後,我都能心平氣和起來,我就能躺得更安穩,也不亂想了,不,壓根什麼都不想了。」

  她又沉默了兩三分鐘。我也沉默著,呆坐在小木桶上,一動不動。躺在我面前的這個活人多麼不幸啊!她那石化的僵直的狀態,仿佛也傳染了我,我仿佛也僵硬不動了。

  「聽我說,露凱莉雅,」我忍不住又說話了,「聽我說,我給你拿個主意好嗎?我派人送你住醫院,送到城裡一家很好的醫院,你想去嗎?在醫院裡或許能把你的病治好,省得你一個人躺在這裡熬……」我的嗓音有些哽咽了。

  露凱莉雅雙眉聳動了一下。「唉,不勞您費心了,老爺,」她既感動又憂傷地說,「不勞您送我住醫院了,別挪動我了。如果送進醫院去,我會更不舒服。再說了,我這種病哪兒也沒辦法,治不了了!……一回請來個醫生,想給我檢查一下。我就求他:『看在耶穌的面子上,別折磨我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折磨了起來,把我翻過來倒過去,又揉搓我的胳膊和腿,連抽帶拉的……醫生說,「我是在進行科學實驗,我是科學工作者,這但是我的天職!你不能阻止我做研究。為此我得過勳章。我這麼辛苦,就是為服務你們這些糊塗蟲。』他翻來覆去地折磨了我老半天,還告訴我病名——很難懂的一個病名——說完後他甩了甩袖子就走了。折磨了這一次之後,整整一個星期我全身疼,特別是骨頭。」她歎了口氣說。 「您說我老是一個人,很孤獨。不,不完全這樣,也總有人來我這兒。這樣也好,我安下了心,不打擾別人。偶爾也來幾個村姑,那我們就聊聊天。有時會來一個女香客,她跟我說關於耶路撒冷、基輔,或是說說聖城的一些事。再說了,即使只有我自個兒,我也不怕。倒覺得很清閒,真是這樣!……老爺,我明白您一片好心,謝謝您,請別費心了,用不著送我去醫院。只要別再搬動我,我就稱心滿意了,我的好老爺。」她誠懇地說。

  「好吧,我聽你的,隨你的便吧,隨你的便吧,露凱莉雅。但你要明白,我也是為你好呀……」

  「我明白,老爺,您是為我好。但是,我的老爺,幫一個人好幫,可誰幫得了一個人的心呢?這就叫:幫人易幫心難啊!歸根結底,一個人,還是得自救呀!自助者天助啊!我要說出來,您恐怕不信。有時候我自個兒靜靜躺著,仿佛就感到全世界除了我就再沒別人了。只有我獨自活在世上!這種感覺很奇妙也很美好,於是我的腦子裡就思緒萬千,充滿各種各樣的奇思妙想——太妙了!」

  「那你都有什麼奇思妙想呢,露凱莉雅?」

  「這些想法嘛,老爺,沒辦法全說出來。就是想說也說不清,而且想過後,很快就又忘記了。思潮翻騰的時候,就如同天上白雲朵朵,舒卷著,飄流著,顯得是那麼美妙、那麼新奇、那麼討人十分喜愛,但究竟是什麼,我也弄不清,也說不清!我只明白一點:如果我身邊有別人,我就犯不著這麼想了。那時我就會覺得,除了我的不幸之外,再沒有別的感覺。」

  露凱莉雅賣勁地歎了口氣。她的前胸和全身一樣,都不聽她使喚了。

  「老爺,我看您的神態,」她接著說,「您真的很憐憫我,但我求求您,用不著那麼讓人可憐我,真的!比如說,直到現在,我有時……您記得嗎,從前我是一個多麼活潑的人呀,還算是個無憂無慮的姑娘!……您猜怎樣?就是直到現在我還唱歌呢!」

  「唱歌?……你還能唱歌?」我有些驚疑地說,不太相信她說的話。

  「是的,能唱歌:唱古老的歌,唱輪舞歌,還唱覆盆歌及聖歌,唱各種各樣的歌曲!從前我會唱的歌曲可多了,到今天也沒忘記。只是直到現在我不唱伴舞歌了。您看著我直到現在這副相貌,已經沒資格唱這種歌了。」

  「那你怎麼唱?……在心裡默唱嗎?」我有些心顫的問,生怕打擊了她的自尊心。

  「在心裡默唱,也唱出聲來。要是高聲唱,我可唱不出來,但是總唱得能讓人聽見聽懂。方才我告訴您,一個小女孩常來我這兒,是個孤兒,挺聰明機靈的。我常常教她唱歌,她也十分喜愛和我學,都學會了四支歌了。您可能不信吧?等一下我就唱給您聽……」她說話說 得都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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