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骷髏(2)


  「獵人耶爾莫萊領我過來的。還是請你跟我說一說……」

  「講一講我苦難的遭遇?好吧,老爺。這是很長時間以前的事了,大概六七年了。那時,我剛剛和瓦希利·波利亞科夫訂婚不久——您還記得?就是那個很英俊的小夥子,一頭卷頭髮,在餐廳裡服侍您家老太太的?但那時您已經不在鄉下了,去莫斯科念書了。我和瓦希利深深相愛,時時刻刻不在想念他。不料春天就出事了。有一天深夜……不,都快早晨了……不知為何,我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夜鶯的歌聲從花園裡傳來,好聽極了!……我忍不住了,就爬起來到涼臺上去聽,夜鶯唱啊,一直唱啊……突然,我聽到似乎有人在叫我,認真一聽,原來是瓦希利,聲音很低的:『露凱莉雅!……』我一高興,急忙轉身一看,可能是因為沒睡好覺,腦袋還迷糊,剛抬腳就踩空了,一下子就摔下了臺階,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當時沒覺得怎樣,立刻就爬起來回到自己屋裡。只覺得身子裡不太對勁,肚子裡,不知為什麼斷了一樣……讓我先喘口氣……歇息片刻……老爺。」

  露凱莉雅不言語了,我吃驚地望著她。特別令我吃驚的是,她述說自己的悲慘遭遇時,是那樣的輕鬆平靜,既不哀歎,也不呻吟,毫無哭訴和抱怨之意,更沒向別人乞憐,就好象 在訴說一件和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一樣。

  「從摔跤的時候開始,」露凱莉雅接著說,「不知為何,我逐漸地消瘦了下去,全身無力,渾身皮膚也越來越黑了,走路很是費勁,雙腿無力,到後來壓根就不聽使喚了。站不得、坐不得,整天只得在床上躺著。吃不下飯,連水也不想喝,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您家老太太真慈悲,心腸可好了,不僅僅給我請醫生,還送我去醫院看病。但我的病絲毫沒見好轉,哪個醫生也診不出我究竟得了什麼病,甚至連名字都叫不出來。醫生想盡辦法診治我:用烙鐵給我燙背,把我放在冰裡……什麼辦法都試過了,全治不好。到最後我全身都僵了。……那些尊敬的先生無計可施,只好說:『她的病沒辦法了。』但主人家怎麼能養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殘廢呀……沒辦法,只好把我安置在這兒,這也得感謝主人的恩德,況且這兒還有我的親戚照應呢。您也看到了,我還活著。」露凱莉雅又不言語了,而且拼命地想擠出點大笑來。

  「你真是太慘了!唉,太可怕了!」我實在忍不住了,悲歎地說道,真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只得硬著頭皮問:「瓦希利·波利亞科夫沒過問此事嗎?」問過後,我才覺得太莽撞了。

  「波利亞科夫怎麼過問?他也難過了很長時間,但過了一段時間,就娶了另一個姑娘,她是格林村的。您明白這個村子嗎?離我們這不遠。那姑娘名叫阿格拉菲娜。波利亞科夫本來很愛我,可他畢竟還年輕,總不能一輩子不結婚呀。我不能誤了他一輩子呀,我還怎麼能和他成親呢?聽說他這個妻子很好,心腸也好,他們都已經有孩子了。他給鄰村一戶人家當管家——您家老太太給他辦了身份證,容許他走的。感謝上帝,如今他日子過得挺好。」

  「你一直這樣躺在這裡嗎?」我又問道。

  「是的,我這樣都已經六七年了,老爺。夏天我躺在這小棚子裡,天冷的時候,我就躺更衣室裡。」

  「有人照看侍候你嗎?」

  「這裡有幾個好人,他們都來照顧我。再說我也不需要關照。比如飯食,我不好不多什麼都不吃;水呢,喝的也很少,況且杯子裡總是有水,還是新鮮泉水。我自己能拿杯子,因為我的一隻手還能用。再說了,這兒還有一個小姑娘,是個孤兒,時常來照看我,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她才好。您來時沒見到她嗎?她剛剛還在這兒呢……這孩子很好看,小臉蛋白白的,很討人十分喜愛。她常常送些花給我,我很十分喜愛花,太愛看花了。直到現在我們花園裡沒有花了——從前這兒的花可多了。只是野花也很好,比自己養的花還要美,還要香呢,就拿這種鈴蘭來說……又香又漂亮!」

  「我的讓人可憐的露凱莉雅,你就不難過,不煩悶嗎?」我難過地問。 「那又怎麼辦呢?跟您說實話吧,剛生病時又難過又著急呀,但到了後來,就挺過來了,習慣了,直到現在也沒有什麼是不能忍受的了。我也該知足了,有些人還不如我呢!」她自我安慰道。

  「這話怎麼說?」

  「有的人連個棲身之處都沒有呢!還有人雙目失明或是雙耳失聰的!但是我呢,感謝上帝,兩隻眼睛都不賴,兩隻耳朵也都好使。連田鼠在地底下打洞,我都能聽得見。不管什麼氣味,即便一點點,我也聞得出來!田裡的蕎麥一開花,或是園中的菩提樹開花了,即使沒人告訴我,我也能第一個聞出來。只要有一絲風吹過來就足夠了。那我為何要埋怨上帝呢?世間比我悲慘的人多了去了。再說,有些沒病沒災的人還可能犯罪。那我呢?就一定不會再造什麼孽了。前些天,牧師阿列克謝來給我授聖餐時對我說:『不必懺悔了,你都病成這個樣子了,怎麼還會犯罪呢?」但我卻答道他:「如果有犯罪的念頭呢,牧師?」他聽了後,大笑著說,「這算不得罪過。』」

  「但是,我連犯罪的念頭都沒了,」露凱莉雅坦誠地說,「因為我早就習慣了。壓根什麼事也不想,特別是不想以前的事。這樣日子就好過多了,就覺得時間過得快些了。」

  說實在的,我聽了後又十分驚疑又難過。「露凱莉雅,你總是獨自躺在這兒,多孤獨,多寂寞呀,又怎麼能讓自己的腦袋什麼也不想呢?莫非你就成天歇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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