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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骷髏


  長期受難的故土——

  你這俄國人民的土地!

  菲·丘特切夫

  有句法國諺語:「幹漁夫,濕獵人,讓人可憐相。」

  我一向不十分喜愛捕魚,所以也就無法體會一個漁夫在烈日炎炎之時的心情。漁夫在陰雨連綿的日子裡捉到許多魚時,那種喜悅之情能大大超過被淋成落湯雞的苦楚。但對於獵人來說,碰見雨的確是這樣是件倒黴透頂的事情。

  有一天,我和耶爾莫萊到別廖夫縣去打松雞,正好就碰見這種倒黴事兒了。雨一大早就淅淅瀝瀝地下個沒完,老天仿佛有意和我們作對似的,我們便只好千方百計地避雨!我們用橡膠雨衣把頭都包起來,為了儘量少淋雨,我們還躲到大樹下面……雨衣不透水,可下雨天又怎能開槍射擊呢!站在樹下,起初還算好,仿佛淋不著了,但是時間一長,越來越多的雨水聚集在樹葉上,到頭來乾脆一起傾瀉而下。一股股冰冷的水一直鑽進脖頸裡,順著領帶和後背流下去,那種感覺就象泡在了水窖裡,不舒服極了。如同耶爾莫萊所說,這才是再倒黴只是的事。

  「不行,彼得·彼得洛維奇,」耶爾莫萊著實忍不住叫了起來,「這樣可不行!……今天是打不成獵了。獵犬的鼻子一但淋濕,嗅覺就不靈了,槍也沒法打火了……呸,可真晦氣!」

  「那又能怎樣?」我無可奈何地問。

  「只好這樣吧,咱們去阿列克謝耶夫村。可能您也明白,有這樣一個村子,還是您家老夫人的領地,不很遠,離這兒也就大約八九俄裡樣子。咱們就在那邊湊合著過一夜吧,等到明天……」

  「明天還回這邊嗎?」

  「不,不回這邊了……阿列克謝耶夫村那邊好多地方我都很熟……在那兒打松雞比這兒要好得多!」

  我也沒有詳細詢問我忠實的夥伴,為什麼起初不帶我去那裡,既然事到如今了,問明白了也於事無補,不如不問還省得傷了和氣。 也就是這一天,我們才頭一次來到我母親的這塊領地,說實在的,此前我壓根不明白母親還有這麼一道領地。田莊裡有一間廂房,房子已經很破,沒有人居住,但還不算很髒,我就在這兒睡了一夜,也還安靜。

  翌日我起得很早。太陽初升,天空萬里無雲,一切景物都顯得格外的明朗清新,這可能是朝陽的輝映和昨日一場大雨的洗滌所致吧。我趁著備車套馬的工夫,便舉步走進花園,想觀賞一下景致。這座小花園以前是一個果園,如今已經荒廢了。這間廂房便掩映在芬芳翠綠的樹叢之中。啊,在這新鮮的空氣中,在這晴朗的天空下,真是妙不可言!渾身的舒坦。雲雀在天空中啼鳴,聲音清脆如同銀珠落玉盤!雲雀的翅膀上還沾著朝露,如同珍珠一般璀璨,再認真傾聽它們那曼妙的歌喉,如同沐浴朝霞一樣令人神往。我甚至興奮得摘下了帽子,讓大腦來感受一下晨風的清爽,深深地呼吸著。

  在一條深淺適中的溪穀斜坡上,在一道籬笆牆近旁,我到了一個養蜂場。有一條羊腸小道通向那裡,小路蜿蜒曲折,沿途有茂密的野草和蕁麻,還有眾多深綠色的大麻枝幹聳立其間。

  我信步走上這條小路,不知不覺就到了養蜂場。養蜂場旁邊有一間用樹條編成的棚子,通常稱作過冬蜂房,也就是說冬天把蜂巢貯存在這裡,可以保暖。我透過那半遮半掩的門,往裡看了看,一片漆黑,靜寂無聲,棚子裡彌漫著一股薄荷和蜂蜜花的馨香。棚子的角落擺著一張硬板床,床上仿佛有一個瘦小的人,身上蓋著被子……我正想轉身離開……

  「老爺,喂,老爺!彼得·彼得洛維奇!」我突然聽見一聲無力而又嘶啞紆緩的呼喊,和風吹水草發出的沙沙聲不好不多。

  我立刻停了下來。

  「彼得·彼得洛維奇!請您過來!」從角落裡那張板床上傳來的呼喚聲。

  於是我邁步走到床前一看,不好不多沒嚇昏過去。床上躺著一個人,可那副相貌實在太恐怖了。腦袋已經乾癟得沒有一點人形了,完全成了青銅色——和古畫中的聖像一個樣。鼻子乾枯得像刀刃那樣成了一個窄條,嘴唇已經看不到了——只有白晰的牙齒外露著,還能看到一雙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腦袋上還蓋著頭巾,幾綹稀疏的黃發散在額上。被子一直蓋到下巴,瘦骨嶙峋的小手還一點點撫弄著。我靜下心來認真一看,真是不敢相信,但這副恐怖景象就活生生地在我眼前!那副臉曾經肯定很嬌美——但如今看了卻令人不寒而慄。特別是那副臉容,讓人感到恐懼和心酸。青銅色的兩頰竭力想擠出大笑容,卻又力不從心。

  「您不認識我了嗎,老爺?」顫悠悠地一個聲音說,從嘴裡竭盡全力擠出來。「是啊,怎 麼可能認得出來呢!我是露凱莉雅……您記起來了嗎?在斯巴斯克村您家老太太那兒,那個領跳輪舞的……記起來了嗎?我還當過領唱的呢!」

  「露凱莉雅!」我懷疑地失聲驚叫起來,「真是你嗎?怎麼可能是你呢?」

  「是我,老爺,真的是我。我就是那個露凱莉雅。」她肯定的說。

  突然間我真的不知應該說什麼才好了,呆呆望著她那張黝黑死寂的臉龐,她那雙明亮卻又呆滯的眼睛死死地注視著我。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兒呢?眼前這具乾屍式的人竟是露凱莉雅!當年她但是我家所有女僕中最為美貌的一個,她身材窈窕,胸脯豐滿,皮膚白裡透紅,細嫩光滑,她就是往昔那個能歌善舞的露凱莉雅!露凱莉雅呀,聰明機靈而又活潑愉快的露凱莉雅,令我們當年的這些青年人為之傾倒的露凱莉雅!那時我年方十六,但也曾暗戀過露凱莉雅!

  「我的老天,露凱莉雅,」我如夢初醒般地問道,「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呀?怎麼變成這副相貌了?」

  「我倒大黴了!你可別嫌棄我呀,老爺,千萬別因為我碰見劫難而討厭我。請您坐近一點,就請您坐在這個小木桶上,不然您聽不清我的話……您試一試,我沒勁兒高聲說話了!……啊,我多麼高興能見到您啊!您為啥來阿列克謝耶夫?」露凱莉雅說話聲音很低,還有點發抖,但卻不結巴,很連貫,顯得思路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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