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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托普哈諾夫的末路(10)


  「唉,全完了!」他痛心地深深的歎息著。

  直到現在的確全完了,所有幻想都破滅了!最後一張王牌也輸掉了!就因為這一句「顏色要淺」,一下子就把切爾托普哈諾夫逼上了死路!

  灰馬的毛色是要變淺的呀!

  跑吧,跑吧,該死的畜生!這句話就判了你死刑!他特別痛恨這匹馬,他的惱羞成怒讓他喪失了理智。切爾托普哈諾夫氣急敗不好的地跑回家,又把自己關進了房間,他不想見任何人。

  直到現在全明白了。這匹沒用的駑馬壓根就不是瑪拉克·阿捷爾!這匹馬和瑪拉克·阿捷爾毫無一點相似之處。任何人,只要稍有頭腦,一眼便看得出來。而他,切爾托普哈諾夫卻用最不僅僅彩的方法騙人——是的,他是在自欺欺人,他是想辦法欺騙自己,蒙蔽自己的眼睛,安慰自己那顆急切需要安慰的心靈,可直到現在這一切全穿幫了!切爾托普哈諾夫在 屋子裡團團亂轉焦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每當走到牆根,便用同樣的方式一轉,那樣子真像一頭關在籠中的猛獸。由於自尊受到了嚴重傷害,他忍受著徹骨的痛苦折磨。然而又不僅只是自尊心受傷害而痛苦。他灰心絕望,又怒火熊熊,心中產生了強烈的復仇之念。但是憎恨誰?向誰復仇?向猶太人,向雅弗,向瑪沙,向教堂執事,向偷馬的哥薩克,向所有鄉鄰,向天下所有人,還有他自己?他不明白,他的心智錯亂了,神志不清了。最後的一張王牌也輸光了!(他十分喜愛這麼比喻。)他又變做一個最卑下的小人,最讓人輕視之人,變成一個受人嘲大笑的對象,一個十足滑稽的小丑,一個愚蠢至極的傻瓜,被教堂執事嘲大笑的人物!……他想像著,他清明白楚地想像著:那個可惡的猶太佬會怎樣對人們談起這匹灰馬,談起這匹馬的蠢主人……唉,真該死!

  切爾托普哈諾夫想抑制住心中的怒火,卻是徒勞無功。他一直試圖說服自己,這匹馬……儘管不是真正的瑪拉克·阿捷爾,但是……還算一匹引人注目的好馬,它還是可以侍候他許多年,還是可以陪他打發寂寞的日子的,想到這裡,他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仿佛這種想法是對先前那匹瑪拉克·阿捷爾的一種新的侮辱,再說他本來就已對不起原來那匹寶馬瑪拉克·阿捷爾了……難道不是嗎?他真是個睜眼瞎,窩囊透頂的大笨蛋,他在心中千遍的責駡著自己,所以才把這麼一匹沒用的駑馬當作了先前那匹寶馬!竟還把它們一視同仁!是啊,直到現在,這匹劣馬倒還可以侍候他多年……難道他還想騎它嗎?不!他絕對不會再騎它了,永遠不再騎它了!他覺得騎上他對自己是一種羞辱……把它送給韃靼人吧,把它丟給狗吃了吧,他想儘快的把這匹馬處理掉,總之它再沒什麼價值了……對!就是這個主意!這麼處理它最好!

  就這樣切爾托普哈諾夫在自己的房間裡走來走去,足有兩個多小時!象一條憋瘋了的獅子,狂怒,焦躁,又無可奈何。

  「別爾費什卡!」他突然高聲呼喚侍僕,並命令道,「你立刻去酒店,給我買半桶白酒!聽到了嗎?買半桶,立刻就去!立刻把酒給我放在桌上!」他想讓酒精麻醉自己的神經。

  別爾費什卡很快把酒打來,切爾托普哈諾夫重新灌起了酒。

  當時無論何人,只要看到切爾托普哈諾夫,只要親眼親眼所見到他一杯接一杯酗酒的那副陰鬱而兇狠的相貌,肯定會不由自主地驚駭打顫。夜幕已然來臨。桌上點著的蠟燭閃著昏暗的光。切爾托普哈諾夫不再在屋裡走來走去。他呆坐在那兒,臉泛紅紫,兩眼發直又毫無生氣,一會看看地上,一會又死注視著黑漆漆的窗戶,片刻又站起身,斟上一杯酒,一口氣喝完,再次坐下,又目不斜視地死注視著一個地方,又癡呆呆一動不動了,整個人仿佛失去 了理智,事實上他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了。只是呼吸愈發急促,臉也愈來愈紫紅。仿佛在默默下著決心。但這決心使他自己也惶恐和害怕。可他卻逐漸地對這個決心以及其形成的心理狀態習以為常了。就是這同一個念頭一直糾纏他,想毒蛇一樣噬咬著他。就是這麼一個念頭在他眼前變得愈發清晰了。而在他內心深處,在不斷發作的酒勁兒的強烈作用下,憤恨之事已變作一種極為殘忍的復仇心理,於是他的唇邊閃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大笑……

  「哦,該動手了!」他用一種煞有介事而又急不可耐的語調說,「應該當機立斷了!」

  他仰頭飲盡最後一杯白酒,走到床頭抄起手槍——就是他打瑪沙的那支手槍,裝好彈藥,又多拿幾個引火帽裝進衣兜,以防萬一,留作備用,然後便走向馬廄。

  在切爾托普哈諾夫開馬廄門之時,那個看馬人正要跑去看個明白,但他卻對看馬人高聲怒吼:「是我!你難道沒看見嗎?走開!」看馬人只得往邊上微微躲了一下。「你去歇息吧!」切爾托普哈諾夫又沖他吼道,「這裡不用看守了!它算什麼稀罕,更不是什麼寶貝!」說著,他走進馬廄。瑪拉克·阿捷爾……那個假的瑪拉克·阿捷爾正躺在草墊上無憂無慮。切爾托普哈諾夫一見它便氣不打一處來,上前猛踢了它一腳,直到現在他對這匹馬十分得憎恨,大喊:「快起來,蠢貨!」隨後從槽頭上解下馬籠頭,脫去馬衣,氣急敗不好的地朝地上一丟,粗暴地拉著這匹馴順近乎愚蠢的馬在欄裡轉了個方向,把它牽進院子。又從院裡牽到原野上。弄得那個看馬人驚訝不止,百思其解,怎麼也弄不明白,主人幹嘛半夜三更拉著不戴馬具的馬呢?要去哪兒呢?究竟要幹什麼?當然他沒敢問,只是眼巴巴地望著他的背影,一直目送他,看見他在通往鄰近樹林邊上的大路轉彎處一拐,就再也看不見了。

  切爾托普哈諾夫大步走著,頭也不回。瑪拉克·阿捷爾——我們姑且這樣叫它吧,就一直叫究竟吧——順從地跟他走著,順從得象一條狗。這天夜裡並不很黑,只是顯得有些昏暗。切爾托普哈諾夫還能看見前面一片黑乎乎的樹林,也能看清樹林那像齒輪狀的輪廓。他覺得深夜還有些涼,若不是……若不是他的全部身心都沉醉在另一種強烈的情感中,他肯定會因飲酒過量而爛醉如泥。他愈來愈覺得頭重腳輕,血在喉嚨和耳朵裡直撞,弄得兩耳嗡嗡作響,但是兩條腿走起路來,尚未打晃,而且心裡也還明白前進的方向。

  他下了狠心要打死瑪拉克·阿捷爾,他腦中一整天都在考慮這件事……直到現在他下定決心要動手了!

  他好像沒事地幹這些,不但鎮定自若,而且義無反顧,毫不遲疑,如同履行應盡的義務。他覺得「幹這種事」再「簡單」只是。幹掉這個冒牌貨,就一了百了啦,把「一切」都償還乾淨了。既懲戒了自己的愚蠢,又能夠向那位真正的好朋友謝罪,同時又能夠向天下人所有 (切爾托普哈諾夫很注重「天下人」)表明:他切爾托普哈諾夫是決不能容忍弄虛作假的,他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但最主要的是,他要將自己和這個冒牌貨一起毀掉,要不然他再在人世間苟延殘喘,又有什麼意義?這一切荒唐的想法如何浮直到現在他的腦海裡,為什麼這件事又讓他覺得如此簡單——那是很難解釋的,別人也無從知曉,但又並非完全不可解釋,好象是隱隱中的宿命。

  因為他滿腹委屈,形單影隻,身邊沒有一個親朋好友,家業破產了,錢也花光了,一文不名了。再加借酒澆愁愁更愁,烈酒使他的血如潮湧,使得他神經錯亂。而神經錯亂了的人,把最荒誕不經的行為、最乖張可大笑的舉止,都看作是有道理的,是合乎邏輯、正確無誤的。這時切爾托普哈諾夫正是如此,他認為自己百分之百正確。所以,他才不假思索,心急火燎地要去懲罰罪犯——把那個罪犯槍決掉。可他卻沒完全明白,他心中所指的罪犯究竟是誰呢?……說實話,他對自己所要做的事並未經過深思熟慮。「幹掉它,必須幹掉它,」他只是頑固而又冷酷地重複著這句話:「必須幹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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