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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托普哈諾夫的末路(8)


  「到集市上,到大路上,到小路上,到偷馬賊那兒,到城裡去,到村鎮去,到農莊——哪怕走遍天下,到處都要找到!至於盤纏,你不用擔心。老弟,我得了一筆遺產!哪怕花掉最後一個戈比,也要找到我的寶馬,找到我的好朋友!那個哥薩克,這個孬蛋,絕對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他到哪,我們就追到哪!就是上天入地,我們也要找到他!要是他跑去魔鬼那兒,我們也追到魔王那兒!」他忘情地說。

  「哎,找魔王幹嘛?」猶太人膽戰心驚地問,「不去找魔王也行。」

  「列伊伯,你這猶太佬,」切爾托普哈諾夫搶著說,「列伊伯,雖然你是猶太人,是個異教徒,但你的心腸好過有些基督徒!你就讓人可憐我吧!我自己單槍匹馬去不行,我一個人辦不成這件事兒。因為我性子急、脾氣不好的,但你卻有頭腦,你辦事機靈,會動腦筋!你們就是這麼一個民族:不僅做事機靈,而且還能無師自通!什麼辦法都想得出來。你可能不信,心裡犯嘀咕:他哪兒有錢?他在瞎吹呢。好!到我房間去,我把所有的錢都拿給你看。你把錢都拿走吧,把我脖上的十字架拿走也行——只要能把瑪拉克·阿捷爾找回來就行!肯定找回來,肯定找回來!」他已經完全不顧一切了。

  切爾托普哈諾夫如同發瘧疾一樣,全身瑟瑟發抖,汗珠子如同小河一樣從臉上淌下去,淚與汗混在一起,濕透了小鬍子。他緊握著猶太人的手,苦苦哀求,甚至還要吻他……這時,切爾托普哈諾夫已到了顛狂的程度。猶太人本來想勸慰他、婉拒他,想跟他說,他沒法跟他走,他不能離開這兒,他有事要辦……但完全沒用!切爾托普哈諾夫什麼都聽不進去。再說什麼都沒用了,讓人可憐的猶太人只好無可奈何地由他了。

  次日,切爾托普哈諾夫和猶太人駕著一輛農家馬車,從別索諾夫村出發了。猶太人看上 去有些驚慌失措,一隻手扶著車欄,那有氣無力的身子隨著車子搖搖擺擺地顛簸,就象風中的垂柳。他把另一隻手放在懷中,緊攥著那個用報紙包著鈔票的包,仿佛生怕他丟了似的如同攥著自己的命。切爾托普哈諾夫像個木頭人一樣呆坐在那裡,兩眼癡呆呆地,深深地深深的歎息著。腰間還別著把短劍,手緊握著劍把。

  「哼,該死的偷馬賊,想盜走我的夥伴,這下我們可得好好較量!」馬車剛上大路時,他嘟囔著,好象要去決鬥一樣。

  切爾托普哈諾夫把院落託付給家僕別爾費什卡和廚娘,廚娘是個失聰的老太婆,無依無靠,主人看她讓人可憐,就收留了她。

  「我肯定會騎著瑪拉克·阿捷爾回來見你們,」切爾托普哈諾夫上路時對他們高聲說,「要不然我就永遠不回來了!」他滿懷著自信,就仿佛出征打仗肯定會凱旋而歸一樣。

  「你乾脆嫁給我好啦!」別爾費什卡用肘部捅捅廚娘的肋部,嬉皮笑臉地開玩笑,「反正咱們老爺不回來了,這樣就不會無聊了!」

  十二個月過去了……整整一年,潘捷列伊·葉列美奇音信全無。老廚娘也死了。別爾費什卡已經盤算丟下這裡的院落,準備進城去一家理髮店當學徒,他的堂兄曾經多次叫他過去,他一個人守在這裡著實憋悶,也不明白主人什麼時候能回來,能不能回來。突然有消息傳來:主人切爾托普哈諾夫就快回來了!教區執事收到了切爾托普哈諾夫的一封親筆信,信中說他很快就回別索諾夫村,並請執事轉告僕人做好準備工作,接待他的凱旋。別爾費什卡認為這些話只是想讓他打掃一下灰塵,整理一下房舍,並沒有完全相信主人真的要回來。然而,幾天後,切爾托普哈諾夫果真騎著瑪拉克·阿捷爾回到了自己的家園,他這個時候才相信執事所說的話是真的。

  別爾費什卡立刻飛奔向主人,扶鞍捧蹬,想攙他下馬。不想主人自個兒飛身跳下馬背,身形很是利索,還意氣風發地環顧四周,興高采烈地高聲說:「怎麼樣!我說過的,肯定會找到瑪拉克·阿捷爾,果真就找到了,我終究戰勝了仇敵和命運!」別爾費什卡過來吻了吻他的手,切爾托普哈諾夫卻沒怎麼在意僕人的忠實和熱情,他完全沉浸在凱旋而歸的喜悅中。

  他拉著韁繩,趾高氣揚地把瑪拉克·阿捷爾牽進馬廄,別爾費什卡認真地打量了主人一番,有些十分驚疑和擔心了:「唉呀,他這一年可瘦了許多,也老得多了,臉色也更為陰磔可怕了!」潘捷列伊·葉列美奇按理說應該心滿意足了,應該高興了,因為他最終實現了願望,而且他著實很高興……別爾費什卡心裡卻不是很踏實,膽戰心驚,甚至覺得恐怖可怕,切爾托普哈諾夫把馬拴到原來的槽頭,愛撫地拍拍它的臀部,深情地說:「好了,你又回家啦!從 此可要當心點!……」當天他又忙著從免除賦役的孤苦農夫中雇一個可靠的人來看管這匹馬。他又重新在家裡一如既往地安心度日……

  但是已經不能一如既往安心度日了……只是,直到現在先不談這個問題,後面會說到的。

  切爾托普哈諾夫回家的翌日,便叫來別爾費什卡,因為沒有別人可以談,就把他找到瑪拉克·阿捷爾的經過講給他的僕人聽,他急於找個人傾訴,讓人恭維,急於與人分享自己的成就感——當然,說時保持著他的尊嚴,而且還是以意味深長的語調。在講述時,切爾托普哈諾夫的臉一直沖著窗戶坐著,用長煙管抽著煙,一副無憂無慮成功的相貌。

  別爾費什卡倒背著雙手,站在門檻上,恭恭敬敬地望向主人的背影,聽他從頭至尾敘述一遍,一副佩服地五體投地的樣子。講他是怎樣到處奔波、苦苦尋找,最後最終在羅姆內的一個馬市上找到了瑪拉克·阿捷爾。那時只剩他一個人,猶太人列伊伯沒有陪著他。這傢伙膽小,經不起這樣的奔波和風險,丟下他偷偷逃跑了。他講到在第五天,他已打算離開羅姆內馬市了,卻在最後一次往返查於一排排馬車時,意外地在其它三匹馬中發現了一匹車轅下的馬,正是瑪拉克·阿捷爾!他一眼就認出來它來了,瑪拉克·阿捷爾也立即認出來了他,搖頭擺尾地嘶鳴、掙扎,用蹄子一直在地上亂刨,顯得很是興奮。

  「這匹馬不在哥薩克那兒,」切爾托普哈諾夫接著說,自始至終都沒有轉過頭來,仍然以那樣意味深長的語調,「而是在一個茨岡馬販子手中找到的。當然,我一看見瑪拉克·阿捷爾,立即死死抓住我的馬不放,想把馬硬搶過來,但那個茨岡人如同被火燙了一樣大喊大叫,驚動了整個馬市,他還一再賭咒發誓,說他這匹馬是打從另一個茨岡人手中買來的,還聲稱要找那個人來對質……我壓根沒搭理他這一套,也不再想和他糾纏,就大方地付錢買下這匹馬,其它我都不管了!對我來說,找到了我的好朋友,這才是最重要,這樣我才能安心,精神也才能得以安寧。中間還發生這樣一件事,我在卡拉契夫縣,聽信了猶太人列伊伯,把一個哥薩克錯認為那個偷馬賊,誰知他是一個牧師的兒子。我打了他一耳光,人家要我賠償名譽損失,我無可奈何下只得賠他一百二十盧布。這又有什麼關係?這叫花錢消災,況且千金散盡還複來,最要緊的是找回了我的寶馬瑪拉克·阿捷爾!我直到現在時來運轉,我很幸福,可以過安寧日子了。但是,別爾費什卡,我要特別囑咐你一句:你要是在這旁邊一帶發現那個哥薩克,你千萬別言語,趕緊跑回家把槍拿給我,我明白自己該怎樣對付他!」他絮絮叨叨的說。

  雖說潘捷列伊·葉列美奇這樣吩咐別爾費什卡,嘴上這麼說,但心裡並不像他說的那樣輕鬆安然。是啊!在他內心深處,他並不完全相信他帶回的馬就是瑪拉克·阿捷爾!嗚呼, 這匹馬依舊是他最大的心病!他無法擺脫這個陰影。

  潘捷列伊·葉列美奇·切爾托普哈諾夫真正受苦的日子開始了!說實話,他不好不多沒有享受到一天的安寧和快樂!每到心情安寧和快樂之時,他便覺得心中的不相信是荒唐的,這時他能夠像驅趕一隻纏著他不放的蒼蠅一樣,趕走這個荒唐的念頭,甚至對此加以嘲大笑。然而更多的卻是痛苦和折磨的日子。那時,那個沉重的念頭總是頑固地來回飛在心頭,揮之不去,如同老鼠一樣鑽出來死死撕扯他的心,咬噬他的心,抓撓他的心——於是他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除此之外還感到苦悶難熬。

  在那個可紀念的日子,也就是找到瑪拉克·阿捷爾的那一天,切爾托普哈諾夫的確心花怒放,的確幸福快樂,但是,在他找到這匹寶馬良駒,並在它身邊守護一夜之後,當他在旅店低矮的屋簷下給它裝配馬鞍子之時,有啥仿佛在他心裡猛刺了一下,他心裡一陣劇痛……他只是搖搖頭,但卻埋下了不幸的種子。在回家旅途中(走了大約一個多星期),他心裡很平靜。但他剛一回到自己的別索諾夫村,一來到以前那匹真正的瑪拉克·阿捷爾棲身的槽頭,他就不相信了,心中的不安更為強烈了……在回鄉的途中,他總是騎著瑪拉克緩步徐行、逍遙自得,放眼四望,讚賞自然風光,悠閒地吸著一支短煙管,無憂無慮,只是有時暗暗思忖:「哼!沒有什麼事是我切爾托普哈諾夫做不到的,無論幹什麼,想怎樣就怎樣,說到做到!」於是洋洋自得地大笑著。但一回到家,心情就全變了。這一切當然深藏在他心裡,僅就自尊心而言,他也絕不會透露內心的不耐煩和恐懼。不管是誰,哪怕是婉轉的猜疑或暗示,說這匹馬似乎不是起先的瑪拉克·阿捷爾,都會置他於死地。有時在路上遇見一些人,人家都恭喜他「好地找回馬」,他無可奈何地接受這種恭喜。但他自己從不主動尋求這種恭喜,而且直到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不願同別人交流了!他不好不多時時刻刻不在測試這匹新找回來的瑪拉克·阿捷爾(如果可以這樣說),他有時騎它到原野裡去考核,或是不聲不響走進馬廄,鎖上門,靜悄悄站在馬的槽頭,凝神望向馬的眼睛,輕聲問道:「你真的就是瑪拉克·阿捷爾嗎?真是你嗎?是你嗎?」或者是不聲不響地望著它,一連幾小時都專心致志的看地觀察它。有時心花怒放地自言自語:「是的,沒錯,就是它!」有時他又不相信起來,甚至到了極度惶惑驚恐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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