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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托普哈諾夫的末路(5)


  從得到這匹馬的那一天起,瑪拉克·阿捷爾就成了切爾托普哈諾夫生活中唯一的大事、唯一的樂趣,他把所有的心思都傾注在了這匹寶馬身上。他特別十分喜愛這匹馬,比當初愛瑪沙還要深,還要迷醉。他對這匹馬的親昵,比對他已故的好友聶道比斯金還要親密。難怪他如此癡迷,這匹馬著實太引人注目,太惹人喜愛了!這匹馬性如烈火,真像火藥般暴烈,但它又莊重沉穩,頗有貴族風範!它從不知疲倦,從不偷懶,吃苦耐勞,而且對主人總是百依百順,惟命是從。餵養起來也很省事,從不讓主人傷腦筋。倘若沒什麼飼料填肚子,它甚至能用蹄子刨些泥土來充饑。它慢步徐行時,如同把你抱在懷中那樣平穩;它快步疾走時,如同讓你坐在搖籃裡那樣逍遙;它揚蹄飛奔的時候快過疾風!你騎在它的背上從不顛簸,舒服至極!無論怎樣飛奔,它從不喘氣打顫,因為它的出氣孔多。四條腿有如鋼鐵般堅強!跌跌撞撞,那是從來不曾有過的!至於說跨越壕溝、跳過欄杆,那就更不在話下了。而且這匹馬又極通人性!只要你一聲呼喚,它就會應聲而至。如果你讓它停在那兒,你盡可以放心走開,它就會紋絲不動地在原地等你。只要一聽到你回來,它就會低聲地嘶鳴,仿佛在說:我在這兒。它無所畏懼。在黑漆漆的夜裡,它也不會迷失了方向;在暴風雨中,它也不會走錯路;不會讓陌生人靠近它,倘若有人打它的鬼主意,它會嘶鳴咬牙!狗也別想靠近它,如果靠近它,它就揚起前蹄踢向狗頭,那條狗就會立刻不要命!這匹馬的自尊很強。想讓它趕路或疾馳,不用馬鞭趕,對它來說,馬鞭只是一種裝飾品,只要用馬鞭在它頭頂一揮即可,壓根用不著抽打它!真的,何必多說呢,一句話,它是無價珍寶,世間少有的寶馬良駒!

  切爾托普哈諾夫一說起自己這匹寶馬瑪拉克·阿捷爾來就會眉飛色舞,讚不絕口!他對它真是愛護備至!它全身皮毛閃爍著鮮亮耀眼的銀色,而非暗淡無光的,銀灰色的光澤。如 果你用手撫摸一下,如同是在撫摸絲絨綢緞!馬鞍、鞍墊、籠頭——所有的用具和飾品都裝備得恰恰好,美觀大方而又清爽利索,全都讓人賞心悅目!切爾托普哈諾夫對它真是愛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無可挑剔!他親自動手給它編額鬃,親自用啤酒給它清洗鬃毛和尾巴,甚至不止一次親自用滑潤油來塗抹它的四蹄……

  他常常騎著自己的寶馬出去兜風——但是依舊不去鄉鄰家,依舊不與他們交往——而是趾高氣揚地從他們的土地上,從他們的院落門前繞過……如同在說:你們這些鄉巴佬,快來讚賞我的良駒吧!有時他聽到有人在某處打獵——是闊綽的地主老爺打算到遠處原野上打獵——他立刻縱馬飛奔而去——一展雄姿,讓所有觀賞者都驚歎和羡慕寶馬的神采和飛速,但卻不讓任何人走到他跟前。

  一天,一個富貴的尊敬的公爵來打獵,竟帶著他的全部侍僕和人馬去追切爾托普哈諾夫。切爾托普哈諾夫卻有意催馬急馳躲開他。於是這位富翁便死命緊追,並且還高大聲喊道:「喂,聽我說!把你的馬賣給我吧,多少錢都行,幾千盧布都行!就是把老婆孩子給你也行!就算給你我的全部家產,我也毫不可惜!」

  切爾托普哈諾夫突然勒住了瑪拉克·阿捷爾。那個打獵者便飛奔而來。

  「尊敬的先生!」那位尊敬的公爵死纏爛打地大喊,「你說吧,究竟要什麼,親爹啊!」

  「就算你是皇帝,我也不賣!」切爾托普哈諾夫平靜地說(其實他平生從未聽到莎士比亞),「就算用你的王國來換我的馬,我也不換!」說完,便縱聲大大笑,然後一提韁繩,讓馬揚起前蹄,單單用後腿像陀螺一樣在空中轉上兩圈,接著像離弦的箭一般疾馳而去!只見那匹馬閃電般地在收割了的原野上疾馳。那個打獵者(聽說是個豪富的尊敬的公爵)把帽子向地上一甩,然後撲倒在地,把臉埋進了帽子裡!而且不肯起來,一直躺在地上有半個多鐘頭。

  切爾托普哈諾夫怎能不愛他這匹寶馬呢?此外,他還有什麼優勢能向鄉鄰炫耀呢?只有這匹馬,是他最顯著的,也是最後一招了!這匹馬才是他的殺手鐧!

  但是時間無情,一天天飛逝過去,付款的日期也緩緩逼近了,切爾托普哈諾夫非但湊不足二百五十盧布,甚至連五十盧布也湊不足。可怎麼辦呢?想個什麼辦法好來付帳呢?思前想後,他最終拿定了主意:「這又有什麼關係?要是那個猶太人不講情面,一定得到期付款不可的話,那我也只得一不做,二不休了,乾脆就給他我的房舍和土地,我自己就騎上瑪拉克·阿捷爾到處漂泊流浪!寧願餓死,也決不把這匹馬還給他!」想到這裡,他心情異常激動,不再心煩意亂,憂心忡忡了。然而天無絕人之路,命運頭一回,但也是最後一次對他發了慈悲——命運向他微笑了。他遠方的姑媽,切爾托普哈諾夫甚至都不明白她的名字,竟在她的遺囑 中留給了他一大筆款項,足有兩千盧布!而且他收到錢的時候,正像熱鍋上的螞蟻——正好是猶太人來討債的前一天。切爾托普哈諾夫欣喜若狂,但他並未想到用酒來慶賀自己的歡樂。自從他得到寶馬瑪拉克·阿捷爾,他就滴酒未沾,而是把全部心思都用在這匹馬身上。他發瘋般地跑進馬廄,捧起馬頭就吻,吻他的好友的鼻子兩側,又吻了馬的皮膚最為柔軟之處。「直到現在我們永遠在一起,再不分離了!」他高聲呼喊著,同時拍拍瑪拉克·阿捷爾的脖子,它那梳得齊齊整整的鬃毛也隨之興奮地搖擺。

  隨後,切爾托普哈諾夫又興高采烈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數出兩百五十盧布,用紙包好。然後便仰躺在床,吸著煙,一面又在心裡打算怎樣開銷剩下來的錢——也就是說,他要去買什麼樣的狗。要買純種柯斯特姆狗,而且肯定要帶紅斑點的!他甚至還和唯一的侍僕別爾費什卡友好地聊起了天,允諾買給他一件鑲黃絲帶的哥薩克上衣。然後便心滿意足地入夢了。

  他做了一個惡夢:夢見自己出去打獵,但騎的並不是瑪拉克·阿捷爾,而是一頭像是駱駝的怪異的牲口,迎面跑來一隻雪白的狐狸……他想揮馬鞭,想吆喝狗去追捕,突然手裡的馬鞭變成了一道樹皮,那只狐狸卻逍遙自得地在他面前跑著,還伸著舌頭引逗著嘲大笑著他。他想去追,但是跳下駱駝之後,又被啥絆倒了,跌了一大跤……不想卻摔到了憲兵手裡。憲兵便把他帶去見總督,誰知那個總督卻是雅弗……

  切爾托普哈諾夫一下驚醒了。屋裡黑沉沉的。公雞剛啼過第二次……

  馬的嘶鳴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切爾托普哈諾夫猛地抬起頭,細細傾聽……馬的嘶鳴又傳來了,但是已經十分微弱。

  「是瑪拉克·阿捷爾在嘶鳴!」他心裡想。「……是它的嘶鳴!沒錯兒!可為什麼這麼遙遠呢?哎呀,我的老天!……不可能的……」

  切爾托普哈諾夫突然嚇出一身冷汗,噌地一下子跳下床,摸到靴子和衣服,胡亂穿上,又從枕頭下面抓起馬廄的鑰匙,一路歪歪斜斜地跑進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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