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屠格涅夫 > 獵人筆記 | 上頁 下頁
切爾托普哈諾夫的末路(3)


  他就這樣煎熬度日,一直拖到嚴寒的冬天。天剛開始轉冷時,他的氣喘病似乎好轉了,誰知緊接著襲來的病魔已不是輕度中風,而是不折不扣的中風。但是,他並不是立刻就失去知覺,那時他還能認出來自己的密友切爾托普哈諾夫,還能聽得懂好友那絕望的呼喚:「吉洪,你怎麼了?你怎麼能不經我允許就和瑪沙一樣拋下我?」當時,他還能用僵硬的舌頭答道:「我,潘……捷……列……伊·葉……奇,我……永遠……都……聽……你的……」可他就在這一天丟下好友甚至沒等到城裡的醫生就告別了人間。

  醫生看著他那尚未完全冰冷的屍體,只能懷著人生無常的感慨,要了些「白酒和鱘魚幹」。當然,很顯然的,吉洪·伊凡內奇將他的遺產全部贈給了自己最為尊崇的恩人和無私的保護 者潘捷列伊·葉列美奇·切爾托普哈諾夫。可這筆產業並未給他最尊崇的恩人帶來什麼實際好處,因為這筆遺產很快就被拍賣掉了——其中一部分得款用來支付墓碑和雕像的費用。雕像是切爾托普哈諾夫(他繼承了他父親的性格)力主豎立在他的好友墓前的。他是從莫斯科定購來的,本來應該塑一尊祈禱的天使,但是人家給他介紹的那個經紀人,明白外省很少人能夠讚賞雕塑,所以沒有給他塑天使像,而是給他弄來了一尊多年來一直聳立在莫斯科旁邊的一座廢棄了的葉卡捷琳娜時代的花園裡的司花女神像,而這位經紀人一文沒花就搞到了。但是這尊雕像的工藝和樣式俱佳,是洛可可風格的——圓潤的手臂、蓬鬆的卷頭髮,赤裸的前胸雕飾著玫瑰花環,體態優美。這位神話中的女神至今依然在吉洪·伊凡內奇墓前聳立,還優雅地抬起一隻腳,以真正的蓬帕杜夫人式的嬌媚姿態眺望著在她四周悠閒漫步的牛犢和綿羊——它們是我們鄉村裡拜訪墓地的常客。

  切爾托普哈諾夫自從失去了最忠實的朋友,便重新借酒消愁,長醉不醒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嚴重。經濟日益拮据,不好不多傾家蕩產。他已經沒有經濟力量去打獵了,錢也不好不多花光了,剩下的最後幾個僕人也都走掉了。潘捷列伊·葉列美奇已經完全孤立無援。周圍連聊天的人也沒有,更不用說向誰傾吐衷腸了。只是他仍舊那麼傲慢,可以說絲毫未改。恰恰相反,他的處境愈不好,他愈發孤傲不馴。而且愈是傲慢自大,就愈是使人難以接近。如此一來,他不僅變得孤僻,而且更加粗俗。

  此時,他稍微可聊以自慰的,是得到一匹他愛若珍寶的絕妙坐騎——頓河種的灰馬,他叫它瑪拉克·阿捷爾,此馬堪稱一匹寶馬良駒。

  他得到這匹馬還有如下一段逸聞:一次,切爾托普哈諾夫騎馬路經鄰近的一個村子,聽見有一群農夫在一家酒店旁邊大吵大鬧。在人群中間,幾隻粗壯的手臂在同一地方一起一落地揮舞。

  「那邊出什麼事兒了?」他用官氣十足的口氣問一個站在自家門口的中年婦女。

  這個中年婦女倚著門框,仿佛是在打瞌睡,又睡眼惺忪地伸著脖子望著酒店那邊。一個小男孩坐在她的兩隻樹皮鞋中間,滿頭淺發,穿著印花布襯衣,袒露的前胸上掛著個柏木十字架,叉開兩條小腿,還緊攥著小拳頭。旁邊有一隻小雞啄食一道看上去硬得像木頭一樣的面包皮。

  「誰知怎麼一回事,老爺,」中年婦女隨口答道,然後彎下腰來,把一隻佈滿皺紋的黝黑的手放在小男孩頭上,「聽說我們的一些年輕人在打一個猶太人。」

  「猶太人?什麼樣的猶太人?」 「誰明白,老爺。我們這裡來了個猶太人,誰也不明白打哪兒來的!瓦夏,快來媽媽這兒……噓,噓,這個畜生!」

  中年婦女把小雞趕走了,瓦夏拉住了媽媽的裙子。

  「他們一直在打他,我的老爺。」

  「一直在打他?為什麼?」

  「不明白,總有原因吧。再說了,猶太人也該挨打呀!老爺,您明白,就是猶太人把耶穌釘上十字架嘛!」

  切爾托普哈諾夫聽了,一聲大吼,揮鞭抽了一下馬脖子,就向那群人沖過去。沖入人群後,也沒問一聲,不分青紅皂白地揮動馬鞭左右開弓亂抽起來,那些人被抽得抱頭鼠竄,他嘴裡還斷斷續續地喊著:「真是……無法……無天了!無法……無天了!有罪……也得……依法……行事呀!怎麼能……隨便……動刑呢!法律!法律!法律!」

  不到兩分鐘,人群四散逃走了,這時才看見,酒店門前躺著一個瘦小而黝黑的人,身上穿著土布外套,亂蓬蓬的頭髮,滿身塵土,臉色白得讓人害怕,張著嘴巴,直翻白眼……怎麼了?嚇昏了,還是被打死了?

  「你們為什麼下此毒手?為什麼這樣毒打這個猶太人?」切爾托普哈諾夫聲色俱厲喝道,依舊一直揮著馬鞭。周圍的人都含混不清而膽怯地起哄。有的撫著肩膀,有的揉著腰部,有的人還摸著鼻子。

  「打得真狠!」後面有人說。

  「誰也受不了馬鞭抽!」另一個人接著說。

  「為什麼非要往死裡打這個猶太人?答道我,這幫野蠻人!」切爾托普哈諾夫追問。

  還沒問明白究竟是什麼緣由,那個躺著的人掙扎著迅速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到切爾托普哈諾夫身後,全身顫抖地揪住他的馬鞍邊緣。

  人群哄然大笑起來。

  「真經打,不會輕易丟命!」後面有人說,「如同貓一樣!」

  「大人,請為我主持公理,救我一命吧!」這時猶太人整個前胸都緊貼在切爾托普哈諾夫的一條大腿上,苦苦哀求,「不然他們會打死我的,肯定會打死的,大人!」

  「他們為什麼要打你啊?」切爾托普哈諾夫問。

  「我也不明白究竟為什麼!聽說他們死了些家畜……就猜是我……但是我真……」

  「好!這件事我們以後會查明白的!」切爾托普哈諾夫打斷了他的話,「直到現在你抓住 我的馬鞍,跟我走吧。」他又轉臉跟周圍的人說,「喂,你們聽好了,我是地主老爺潘捷列伊·切爾托普哈諾夫,就住在別索諾夫村,你們要是想控告我,就去告吧!隨便了,還可告告這個猶太人!」

  「有什麼好告的呢,」一個神態酷似一位古代的家族族長發須全白的老農鄭重其事地說。(儘管剛才他打猶太人時並沒比別人手下留多少情。)「潘捷列伊·葉列美奇尊敬的先生,我們久聞您的大名。我們會把您剛才的一番教誨謹記在心的,我們都向您致敬,謝謝您!」

  「幹嘛控告昵?」有人又接著說,「說到那個背叛基督的異教徒,我們會懲罰他的!反正他逃不出我們的手心!我們有辦法收拾他,如同對付原野裡的兔子……」

  切爾托普哈諾夫撚撚小鬍子,神氣地哼了一聲,騎著馬,揚眉吐氣地帶著那個猶太人慢悠悠地回去了。他路見不平救出這個猶太人,如同重演了當年解救吉洪·聶道比斯金的壯舉。

  沒過幾天,切爾托普哈諾夫家裡惟一剩下來的家僕跑來報告,來了一個騎者,想和主人說上幾句話,切爾托普哈諾夫便走上臺階才發現原來是他搭救的那個猶太人。只見他騎著一匹頓河種的高頭大馬,那匹馬十足威風地昂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中。那個猶太人為了表示尊敬,已經摘下帽子,夾到腋下。他的兩腳插在馬鐙的皮帶裡。他那件破外套的衣襟散在馬鞍兩邊。他一看見切爾托普哈諾夫,便激動地吧嗒著嘴唇,雙肘抽動,雙腿搖盪,不知應該說什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