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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4)


  此人那副長相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粗俗蠻橫、笨拙敦實。但卻有一種無法抗拒的蠻勁兒。他身材笨拙,就像人們常說的,是一個「傻大粗」,卻顯示出不可制服的威嚴與剛健。而且,說來也怪——他那像狗熊一樣壯碩的身體並不缺乏某種優雅,這種優雅仿佛來自於他那鎮定自若的自信與威力。初次見面,很難判斷這個貌似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之人究竟屬￿哪個階層。他不像一般的侍從,不像尋常的市井小民,不像退職書吏,也不像領地不多或是破了產的貴族的獵犬師或打手。無法判斷出或是猜測出他的身份來歷,他簡直成了一個比較特殊人物。無從知曉,他究竟是從何處流落到我們這個縣城裡來的。據傳聞,他曾是個獨院地主,以前仿佛還在什麼地方擔任過官職。但是有關這些情況,僅僅是道聽途說,真實情況沒人明白,也無從得知。從別人那兒打聽不到,從他嘴裡就更難打聽到了。因為他一直都是沉默寡 言,守口如瓶。至今也沒有人能夠準確地說出他究竟靠什麼過日子,會哪門手藝,從什麼地方來。不,他沒有任何手藝,也從不外出遠遊,也不去別人家拜訪或串門,差不多不和任何人來往。但是他卻有錢。錢雖不多,但卻花不完。他並非一個謙謙君子——因為他根本沒有必要謙恭。但是他倒很安詳持重。他安閒度日,逍遙自在,根本不去關注周圍的人。他也沒有必要關注任何人因為他不需要任何人,所有事情都是他自己一個人來打理。

  古怪老爺(這是他的綽號,他真正姓是彼列夫列索夫)卻是方圓幾公里的頭面人物,特別是在附近村鎮一帶。雖然他無權對任何人發號施令,但是人們總會心甘情願地服從他。他自己也決不聽從任何人的指使,從來沒有過。他說什麼,人們就做什麼,他那無形中的威嚴總是能發揮作用。他滴酒不沾,也不同女人交往,但他非常喜愛唱歌。這個人有許多神秘之處,一種巨大的力量似乎潛藏在他的身上,他自己也像是明白這一點,這種力量一旦控制不住爆發出來,就會使他和他碰見的一切遭受滅頂之災。如果說這種力量在他的生活中不曾有過爆發,如果說他不是因為倖免於難接受沉痛教訓才時時刻刻嚴格約束自己,那我說的就全是廢話了。特別令我驚疑的是,在他身上混雜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兇殘性和高尚性。這種複雜的混合我在別人的身上還從來沒有看見過。

  現在我們再轉回來看歌手比賽。只見包工頭走過來,微閉雙目,用高亢的假聲開始唱了起來。他的聲音雖然有些沙啞的不足之處,但是卻非常好聽。他歌聲悠揚婉轉,音樂像陀螺一樣不斷旋轉變化,一直由高音滑向低音接著又從低音轉向高音。回復到高音以後,他又盡力地保持了好長時間,才逐漸減弱下來。突然他又以熱情奔放而又鏗鏘有力的氣勢重唱剛唱過的曲調。他的曲調極富有創意和欣賞之處,但這樣唱法使內行人聽起來非常過癮。倘若是德國人聽了,非氣死不可,這是俄羅斯的抒情男高音,和德國人的唱法很是不同。他唱的是一支歡快的舞曲。稍微去一直的裝飾音,附加的輔音和哼鳴,我只聽清下面幾句歌詞:

  雖然我年紀幼小,
  卻要開出這片農田,
  雖然我年紀幼小,
  要讓花兒開得鮮豔。

  他興致勃勃地唱著,大家都全神貫注地傾聽。他顯然明白這是演唱給內行人聽的,所以使出吃奶的勁兒來。的確是這樣在我們這一帶,人們對唱歌都很在行,難怪奧加爾大道上的謝爾蓋夫村以其村人那悠揚悅耳的歌聲讓全俄羅斯的人民敬佩不已呢。包工頭唱了好長時間,卻沒在聽眾中引起特別強烈的反響,可能是因為缺少伴唱和合聲。最後,當他在一個轉折的 地方唱得特別成功時,連古怪老爺都滿意地大笑起來。這時傻瓜蛋也高興極了,竟然忍不住叫喊起來,引得所有在場的人也都振奮起來。眨眼兒和傻瓜蛋開始低聲地附和地唱起來,時而又高聲喊叫幾聲:「棒極了!加油啊,好小子!加油,再使點勁兒!鬼東西,再加油,再使點勁兒!你這個鬼東西!再來一段更精彩的!快啊,要不然魔鬼也不會放過你的!」顛來倒去,他們喊的都是這一套。老闆尼庫拉·伊凡內奇站在櫃檯後聽得出了神,還帶著誇讚的神情隨著節拍搖晃著腦袋。最終傻瓜蛋忍不住了,跺著腳,踏著小碎步,扭動著肩膀,興奮地跳起舞來。再看看土耳其人雅科夫,兩眼像炭火般燃燒起來,不由自主地大笑了起來。這使得他全身上下像樹葉一樣打顫著,只有古怪老爺的臉上沒有什麼變化,站在原地一動未動,但他凝視包工頭的目光卻柔和了,雖然他嘴邊的表情仍是十分的輕蔑。

  包工頭看到聽眾們都很滿意,就愈發興奮起來。他的勁頭兒更足了,他使出渾身解數將整首歌推向了高潮。他唱起了花腔,拼命增加裝飾音,像鷺囀鶯啼一般地賣力演唱,打鼓一樣彈動著舌頭,一直轉換著音調。唱啊唱,他面色蒼白,累得筋疲力盡了。他全身大汗淋漓,於是身子向後猛地一仰,唱出了最後一個高音,形成餘音繚繞的效果。此時全體聽眾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他博得了眾人的喝彩。傻瓜蛋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骨瘦如柴的長臂把他摟得差一點喘不過氣。尼庫拉·伊凡內奇的胖臉也頓時變得紅撲撲的,這使他看上去年輕了許多。雅科夫像發瘋似地大叫起來:「太棒了!太棒了!真是頂呱呱!」連我鄰座的那個穿破舊長袍的農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激動地向桌子上擂一拳,大聲喊道:「哎呀!好極了,真他媽好極了!」喊完他覺得不過癮,還使勁兒地往旁邊吐了一口唾沫。

  「嘿,夥計,太棒了!」傻瓜蛋緊抱著筋疲力盡的包工頭,大聲喊道:「痛快,沒話可說了!你贏了!你贏了!夥計,恭喜你——來,把這杯幹了!這是你的!雅科夫比你差得實在是太遠了!」他先幹為盡又接著大聲喊道:「我跟你說,他不好遠了,你就相信我吧,沒錯兒!」他又使勁兒把包工頭往懷裡摟了摟。

  「喂,好了,快放開,別纏著他了!」眨眼兒實在看不下去了,氣呼呼地說道,「讓他坐在板凳上休息片刻,清靜一下吧!看,他都累得快死掉了。你這個傻瓜,夥計,你真是個大傻瓜!為什麼死死的纏著他?」

  「好,好,就讓他坐下歇息一會吧,但是,我還是要為他幹一杯。」傻瓜蛋說完就走到櫃檯前。「你請客,夥計。」他回過頭來來對包工頭說。

  包工頭點點頭,坐在長凳上,從帽子裡邊拿出一條毛巾,開始擦起臉來。傻瓜蛋立刻貪 婪地把酒喝幹,嗓子眼裡咯咯作響,標準的酒鬼習性,然後他又佯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走回來。

  「唱得真棒,夥計!真棒。」尼庫拉·伊凡內奇誇讚包工頭,又轉身親熱地對土耳人說道,「該你唱了,雅科夫。要沉著,別膽怯,讓我們來看看究竟誰能贏。包工師傅唱得真好,實在是好。」

  「妙極了!」尼庫拉·伊凡內奇的妻子隨聲附和道,然後滿眼都是微笑的沖著雅科夫看了看。

  「妙極了!」我鄰座的農民輕聲重複了一遍。

  「啊,窩囊廢波列哈!」突然傻瓜蛋叫了起來,然後走到衣服肩上有洞的農民前面,手指著他,上躥下跳地大笑,「波列哈!波列哈!哈!吧!滾出去!窩囊廢!你來幹什麼?」他一邊狂笑不止一邊盛氣淩人地沖那讓人可憐的農民叫道。

  農民被弄得有些惶惑不安,打算站起趕緊溜掉,突然他聽到了古怪老爺那亮如洪鐘般的聲音:「你這個畜生怎麼這樣討厭呢?」他怒氣衝衝地說道。

  「我沒,沒有幹什麼……」傻瓜蛋囁嚅地說,「我沒幹什麼……我只是……」

  「好了,閉上嘴巴!」古怪老爺厲聲訓斥,「雅科夫,快唱吧!」

  雅科夫用手掐住喉嚨,「夥計,怎麼有點兒……有點兒……噢……真不明白,怎麼有點兒……」

  「哎,算了,別慌張嘛。真不害臊!幹嘛象個娘們一樣?想怎麼唱就怎麼唱嘛。」古怪老爺說完便低頭等他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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