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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5)


  雅科夫不再說話了,只是望瞭望周圍,用一隻手擋住了臉。在場的人都睜大了眼睛緊張地注視著他,特別是包工頭。包工頭臉上帶著他常有的自信,又在剛才的喝彩聲中受到鼓舞,他更顯得意非凡,但他的臉上也不由得有些忐忑。他把身子靠在牆上,再次把兩隻手塞到大腿底下,但這回他的兩條腿不再擺動了。雅科夫最終露出了臉,那張臉慘白得有些可怕,他那兩眼透過垂下的睫毛閃射出輕微的亮光。他深吸一口氣,便唱了起來。他的起音是微弱的,微微的顫動,仿佛不是從胸腔裡發出,而像是來自遠方的聲音,不經意間飄進屋子裡來。這打顫的卻帶著金屬質感的聲音,讓我們所有在場的人著迷。我情不自禁開始望向屋子裡的人,尼庫拉·伊凡內奇竟然筆直地挺著身子。緊接著起唱之後是一個堅定而悠長的聲音,隱隱約約還是在打顫。那種感覺如同是琴弦突然被手指頭猛勁兒一撥,發出錚錚的響聲之後,還要顫動片刻並且迅速地變低音調一樣。進入第三個音後,淒涼的歌聲逐漸地激昂起來,情緒轉 向豪放亢奮。他唱著:「原野裡的小路,一條又一條……」聽著他優美的歌聲,大家都如飲甘泉般心曠神怡。說實話,我很少聽到這樣的歌聲。剛開始這種歌聲有些像金屬器皿碎裂的聲音,後來又有金玉鏗鏘之聲,甚至帶有暮鼓晨鐘的哀傷淒婉。但是在這歌聲中帶有真摯而深沉的感情,有青春蓬勃的氣息,有生機盎然的萌動和甜蜜甘美的情調,同時又有一種懾人心魂的悲涼寂寥。俄羅斯人那顆真摯而熱情的心在歌聲中激蕩著、迴響著。這歌聲能緊緊地抓住你的心,撥彈著俄羅斯人的心弦。雅科夫自己顯然也已經沉醉其中了。他不再怯懦了,完全沉醉在幸福之中。他的歌聲如同一根金屬絲一樣微微顫抖。但這也就仿佛是箭一樣穿入聽眾的心靈中,隱隱地發出內在的震顫。這聲音越發得激昂慷慨。隨著他的歌聲,我不由想到有一天黃昏時分,那正是大海退潮的時刻,遠處傳來了海浪漲潮的轟鳴。我在平緩的黃沙海灘上看到一隻大白鷗落下來。它如同石雕一樣一動不動,那絲綢一般閃著光澤的胸脯映著晚霞的紅光,向著熟悉的大海,迎著酡紅的落日,緩緩展開它那對很長的翅膀。我聽著雅科夫的歌聲,竟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那只白鷗。

  雅科夫唱著,唱著,身心完全沉醉在了歌聲之中,似乎忘記了他的競爭者和所有在場的聽眾。但我想他還是受到我們這無聲的、熱情的共鳴帶來的鼓舞,如同游泳的人受到波浪的推擁一樣,會感到精神煥發。他的歌聲給人一種異常親切而又無限壯闊的感覺,就仿佛一片熟悉的大草原在你面前展開,伸向一望無際的遠方。他的歌聲使我熱淚盈眶了。突然旁邊響起了一陣喑啞的低咽,我大吃一驚,立刻回頭張望,原來是酒店老闆的妻子把胸脯俯在窗上,激動得哭泣。雅科夫很快瞥了她一眼,唱得比先前更好聽更甜美悅耳了。尼庫拉·伊凡內奇低下頭,眨眼兒把臉轉向一旁,傻瓜蛋癡迷的呆站著,嘴巴張得老大,穿灰色長袍的農民也在屋角動情地低聲地啜泣,一邊悲傷地低語一邊悄悄地搖頭。就連古怪老爺那緊鎖著的濃眉下也是熱淚盈眶,從他那鋼鐵般堅毅的臉上漫漫滾落下來。包工頭用握緊的拳頭撐著前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要不是雅科夫在一個極高且尖的音上驟然停下,我真不明白在場的聽眾該怎樣解脫出癡迷的狀態。沒有人驚呼或喝彩,甚至沒有人動一下。大家仿佛還在等待,看雅科夫是否還唱。但他只是睜大眼睛,仿佛對我們大家的沉默感到十分驚疑,用詢問的目光掃視了所有聽眾之後,他才看出他的歌聲把所有人征服了。他獲勝了。

  「雅科夫!」古怪老爺叫了他一聲,並意味深長地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我們大家仿佛都癡呆了。只見包工頭緩緩地站起身,走到雅科夫面前。「你,是你,你贏了。」他最終很費勁地說出這番話,說完便沖出了屋子。 他快速而果斷的行為把大家從癡迷的狀態中喚醒,所有人一下子歡笑著喧鬧起來。傻瓜蛋縱身一跳,嘴裡嘰嘰呱呱地叫著,兩隻胳膊掄得像轉動著的風車一樣。眨眼兒一瘸一拐地走到雅科夫面前,激情澎湃地親吻起他來。這時候尼庫拉·伊凡內奇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宣佈,他再犒勞自己一杯啤酒。就連古怪老爺也顯得那麼和藹可親,我根本沒想到他臉上也會出現這樣迷人的笑容。身上穿著灰色長袍的農民一直用兩隻衣袖擦著眼睛、面頰、鼻子和鬍鬚,在角落裡一直地說:「啊,好,真好!我發誓,真好!」尼庫拉·伊凡內奇的妻子因激動而滿面通紅通紅,於是趕緊起身走開。

  雅科夫因為自己的勝利,一下子變得像孩子一樣地喜氣洋洋。他那張臉不再緊張蒼白,而是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特別是他一直閃耀著幸福的光芒的眼睛。幾個人興沖沖地把他簇擁到櫃檯前,爭先恐後地祝賀他。他把仍在哭泣的農民也拉到櫃檯前面,又打發酒店老闆的兒子去找包工頭,一無所獲。於是大家開始舉杯暢飲。「你再給我們唱幾支吧,一直唱到晚上!」傻瓜蛋高舉著雙手,激動地一直重複著這個請求。

  當我再次看雅科夫時,他已不聲不響地走出了酒店。我也不想接著呆在這裡,擔心破壞了我美好的印象。

  天氣仍然十分的悶熱,大地依舊籠罩在厚實而悶熱的氣層中。此時已是晚上,深藍色的夜空中,似乎有許多小星星在幽暗的灰塵中閃爍著、回旋著。四周一片寂靜。在大自然這種疲憊不堪的深沉寂靜之中,我的身心十分的壓抑。我走進了一家幹草棚,躺在剛割下不久的草堆上,草堆差不多要幹了,非常適合用來歇息,但我卻很長時間不能入眠,耳旁仍舊迴響著雅科夫那令人心醉的歌聲。但最後,還是那因酷熱而引起的疲倦占了上風,我睡著了,而且睡得十分香甜。一覺醒來,天已經完全黑透了。身下的乾草散發著它獨特而濃郁的香味,但因為被我壓著,部分地方有點發潮了。破舊的棚頂是用一根根細木條搭成的,透過那些木條,我可以看到星星也在瞌睡的眨著眼睛。

  我走出了幹草棚。天邊殘留著晚霞那隱隱發白的餘暉。剛才這裡還是一片炙人的熱氣,而現在,已彌漫著夜晚的涼氣。雖是如此,我多少還感覺有些熱烘烘的。我非常得渴望能有涼風吹拂一下啊!然而,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片雲。整個天空黯淡而清澈,只是有數不盡的星星,數以萬計的眼睛調皮地眨著,靈活地閃爍著,忽隱忽現。村子裡已經燈火闌珊,燈光在夜幕中時隱時現。從旁邊燈火輝煌的酒店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喧嘩聲,我仿佛聽到了其中有雅科夫的聲音。那裡常常地還爆發出讓人高興的粗狂的大笑聲。我充滿好奇地走到窗前,把臉貼在玻璃上往裡看。我看到了一個讓人尷尬的熱鬧場面:屋裡的幾個人全都喝醉了,從 雅科夫開始,一個個都醉醺醺的。雅科夫坦胸露乳地坐在一條板凳上,一面用嘶啞的聲音哼唱著一支低俗的舞曲,一面懶洋洋地撥彈著六弦琴。他那汗水淋漓的頭髮一綹一綹地披散在蒼白得恐怖的臉上。在酒店中央,傻瓜蛋也是一副袒胸露背的樣子,他像一個瘋子一樣折磨著,在農民面前跳著花樣舞。再看看那個農民,他也拖著已經發軟的腿在跺著跳著,同時咧開蓬亂鬍子下的大嘴傻傻的笑著,常常還揮起一隻手,似乎想要說:「就這麼著!」他的那副樣子簡直惹人發笑。不管他怎樣賣勁地揚自己的眉毛,他那兩張眼皮一直顯得非常沉重,怎麼樣也不肯向上抬,直蓋著那雙無神而又帶著甜蜜的眼睛。他已爛醉如泥,處在無意識狀態之中了,無論哪個過路人看到他這副嘴臉,肯定會說:「好傢伙,夥計,好傢伙!」他全身紅得像大蝦一樣,眨巴著眼睛,張大鼻孔,在屋角裡輕蔑的笑著。屋裡精神還正常的只有尼庫拉·伊凡內奇,他畢竟是個久經江湖又見多識廣的酒店老闆,只有他依舊保持著一貫的冷靜。屋子裡又增加了許多新來的客人,但是我卻沒有看到古怪老爺的身影,這裡是一片紙醉金迷的景象,人們在縱情的尋樂。

  我從酒店外邊的窗戶處轉過身來,加快了腳步,走下科洛托夫卡村所在的小山岡。這座小山岡的腳邊展開了一片遼闊的平原,一望無垠如同一片大海,在茫茫夜霧籠罩中,平原顯得更加的遼闊了,似乎已和黑夜籠罩下的天空渾然成為一體。我正順著河谷旁的大道大步往下走,突然就聽到從平原的另一頭傳來一個男孩子清脆的呼喊:「安特羅普卡!安特羅普卡!啊……啊……」我聽出了他呼喚聲中滿是絕望和哀傷,但是他仍然頑強地呼喊著,而且把最後一個音拉得很長很長。

  沒有等多大一會兒,接著又呼叫起來。他的聲音在沉悶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氣中震盪著。他一遍遍地呼喚安特羅普卡的名字,一直呼喊了三十多次。這時從平原的另一端,又傳來了模糊的答應聲,如同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回音一樣:

  「什麼事——事——事?」因為距離遠的緣故加上曠野廣闊,說話便有了回聲。

  男孩子立刻用歡快又氣惱的聲音叫起來:「快到這兒來,你這鬼東西——鬼——東——西!」

  「幹——什——麼呀——什麼呀?」過了好一會,那個人問道。

  「爸爸要——打——你。」喊人的那個男孩子急促的說。

  回話的孩子再沒說話,喊人的男孩子再次不安地叫起來。但是他喊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聲音也越來越低沉了。天色完全黑下來了,此時我還能模模糊糊的聽到一點。這時我已走到離開科洛托夫卡村四俄裡遠的那片環繞著我村子的樹林了。 「安特羅普卡!啊,安——特——羅——普——卡!」這個呼聲一直在夜色漸濃的空中悄悄迴響。

  18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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