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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4)


  唉,總的說來,俄羅斯人的死令人感到驚疑和費解。如今常有許多過世的人仍縈繞在我心頭。當然,我也常想起你,我昔日的好朋友,尚未完成大學學業的阿維尼爾·索羅科烏莫夫。你是一個多麼傑出高尚的人啊!此時此刻,我仿佛又看到了你那張因肺病折磨而憔悴蒼白的臉,你那稀疏的淡褐色的頭髮,你那和藹可親的大笑容,你那激情四溢的眼神,你那瘦弱頎長的身軀。我仿佛又聽到你那聲音低微但熱情洋溢的話語,當時你住在大俄羅斯地主古爾·克魯比亞尼科夫家,給他的孩子弗法和焦琪婭講俄語、地理和歷史課。你總是大度又痛苦地忍受著主人古爾仗勢欺人的戲耍,管家粗俗的待遇,男孩子們不懷好意的惡作劇。你總是苦大笑著去滿足閑極無聊的女主人那刁鑽的要求。但是每天吃過晚飯以後,當你解脫了一天繁雜瑣碎的事情之後,你又是多麼輕鬆,多麼悠閒呀!完成了應盡的職責,該清閒清閒了。這時你便坐在窗前,抽一點煙,想著心事聊以自慰。有時你會專心致志讀起書來,那是和你一樣還是單身的土地丈量員從城裡給帶來的好大一本殘缺的沾滿了油污的雜誌。你如饑似口渴地讀詩歌和小說,你的感情是多麼豐富啊!你多愁善感,常常被感動得涕淚滂沱,或者欣喜若狂。你有孩子般純真的心,充滿了對人世間的熱愛,充滿了對美好事物的嚮往,充滿對 人間不平高尚可貴的同情!

  我們是莫逆之交,應該實話實說。請允許我做出很客觀的評價:你並不很聰慧機敏,你既沒有天生的好記憶力,也沒有與生俱來的刻苦勤奮。在大學裡讀書時,你被看成是一個不求上進的劣等生,你上課時居然能酣然入夢,你考試時面對考卷不知所云。但是品德高尚的你卻為同學的優異成績和進步而由衷地歡欣祝賀,甚至高興得忘乎所以!阿維尼爾呀,你總是真心真意地讚賞朋友們的聰明才智,真心誠意地誇讚他們、維護他們。你從不嫉妒自己的朋友,你從不慕圖虛榮,而是為朋友濟困解危樂於助人,總是友善對待他人。更難能可貴的是,對那些你本該不屑一顧之人,你仍然能以禮相待。如此真誠待人、寬宏大度之人是誰?那就是你,我的故友阿維尼爾呀!

  我還記得,在你應聘赴職即將遠行時,面對著即將告別的朋友時,你是何等的悲傷!你預料到了未來的坎坷與不幸……不出所料,你到了窮鄉僻壤的荒莽之地,那兒沒有可以讓你崇敬或虛心求教的人,沒有讓你傾慕思念的人。草原上的居民和缺乏教養的地主對待你這樣一個教師,態度粗魯,毫無禮貌可言。你的相貌算不上出類拔萃,你又不是口若懸河賣弄詞藻的人。一直膽小怕事、靦腆懦怯的你一跟人說話就面紅耳赤,滿頭大汗,一著急就心跳加快還會口吃。草原鄉野裡的清新空氣也未能使你的病情好轉,反而使你日益消瘦,你如同蠟燭一樣垂淚耗油般燃燒著自己的生命。你呀,多麼讓人可憐哪!是的,雖然你的房間有面朝花園的窗戶,雖然那些李樹、蘋果樹和菩提樹常把散發著清香的花瓣灑落在你的桌上、書上和墨水瓶上,雖然牆上懸著一個系著藍色綢子的掛鐘墊子,它是那個金髮碧眼的德國女教師臨別時送給你的,那一個善良溫柔又漂亮多情的女郎贈予你墊時鐘用的,雖然有時好友和同窗從莫斯科來看望你,並為你熱情地朗誦他們自己或他人的詩篇,給你友誼與慰藉、愉悅與歡欣,但這些並沒有消除你長年的孤獨。處境的尷尬,心情的壓抑,無法擺脫的哀傷,以及周而復始的秋冬歲月給你不斷增添磨難,那糾纏不休的病魔更是讓你痛苦不堪……最後,最終把你……讓人可憐的阿維尼爾,好讓人可憐啊!

  就在阿維尼爾去世前不久,我還曾專程探望過他。當時他行動已相當不便了,甚至都不能走動。地主古爾·克魯比亞尼科夫沒有趕他出家門,但是已不再支付給他薪水。他給女兒焦琪婭另請一名教師,把兒子弗法送進中等武備學堂。那時,阿維尼爾半倚半坐在一張舊的伏爾泰式安樂椅上。

  那天天氣非常好,晴空萬里,秋風輕拂。在一排深褐色的菩提樹不好不多光禿的枝上還掛著幾片金色樹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隨著微風悄悄顫動,仿佛在簌簌地低聲地絮語。已 經結冰的大地在陽光下升騰出稀薄的霧氣,彌漫開來,這像極了春天雪化凍消的時節。嫣紅的夕陽以微弱的光芒照射著那些已被冰霜打蔫的野草,空中還隱約迴響著劈啪聲,花園裡傳來園丁們清晰響亮的談大笑聲。阿維尼爾呆呆地坐在那兒,穿著一件已經十分破舊布哈拉長袍,頸上圍著一條綠色的圍巾,這使他那張臉顯得更憔悴,更令人感到心酸。一看到我來了,他顯得非常興奮同時也很開心,立刻伸出枯瘦蒼白的手。他高興地說了起來,全然忘了自己還在病中。但殘酷的是,他時常常被劇烈的咳嗽打斷,我撫慰他一陣兒,便緊靠他身邊坐下。阿維尼爾的膝上放著手抄本的柯爾卓夫詩集,抄寫得極為工整美觀。他苦大笑著拍拍那本詩集說:「這才是真正的詩人。」他盡力忍住咳嗽,憋著氣說出這幾個字,然後就用含混不清得難以聽清的聲音朗讀起來:

  「莫非鷹的雙翅」

  已經被縛住了?

  莫非一條條大路「全都被封閉了?」

  我勸他別念了,因為醫生不允許他說話,讓他多歇息。我想明白怎樣才能使他開心。阿維尼爾從不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去「追蹤」科學的發展信息,只是倒可以說他對當代大學者們取得的成就都很感興趣。他常在路上或屋角拉住一個同學,認真詢問有關情況。他總是耐心地傾聽,表現出驚喜,不僅相信別人的話,還接著別人介紹的情況來講述。他對德國哲學情有獨鍾。所以此刻,我就專門跟他聊黑格爾。雖然這都是老掉了牙的往事,但阿維尼爾依舊極有興致地聽著,興致勃勃地搖著腦袋,容光煥發地微大笑著,還輕聲說道:「我明白了,明白了!啊!妙極了,妙極了!」他雖然已經病入膏肓,掙扎在地獄門口,但這個無依無靠即將成為孤魂野鬼的人,仍然有著孩子般強烈的求知欲,這使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應該強調的是,阿維尼爾同每個害肺病的人不同,他從不隱諱談論自己的病,絕不矇騙自己和他人。但是又能怎樣呢?儘管他從不傷感悲歎,從不怨天尤人,甚至從不向別人嘮叨或傾訴自己的病痛,我明白他很快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他勉勉強強地打起精神,聊起莫斯科,聊起同學們,也談論普希金、戲劇和俄羅斯文學。他也回憶我們的宴飲嬉戲,我們小組的激烈爭論,還深懷惋惜地談到了兩三個已不在人世的摯友和知己……

  「你還記得達莎嗎?」最後他又問我,「她的心像一顆金子!她是我的心肝!她又那樣地愛我!她如今怎麼樣?這個讓人可憐人,恐怕瘦多了吧?太勞神操心了吧?」

  我不想給他潑冷水,說實話,何必讓他難錯誤望呢?事實上,如今他的達莎發胖了,整 天和商人康達奇科夫兄弟鬼混,學會了濃妝豔抹,連說話也變得怪裡怪氣的,還學會打情罵俏了。

  但是我望著他那沒有血色的臉,思忖著是不是讓他搬出這兒更好些呢?或許換個地兒能醫好他的病……但阿維尼爾根本就不讓我說完。

  「不必了,老兄,謝謝你。」他神志清醒地說道,「在哪兒死不還一樣。無論如何我也挺只是冬天了。何必給人家添麻煩?在這兒我已住慣了,雖然這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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