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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2)


  特別使他惋惜的是那些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橡樹。這些橡樹是當時有些磨坊主想出高價買走的。甲長阿爾希普卻視若罔聞,無動於衷。令人怪異的是他反而感到很開心,在這些倒下的樹上蹦去跳來,甚至他還用馬鞭抽打它們取樂。

  我們來到了伐木地點,突然,一株大樹轟隆一聲倒地了,隨後傳來了一陣叫喊聲和喧鬧聲。沒過片刻,一個年輕的農民從密林處向我們跑了過來。他的狀態十分得狼狽,顯得異常驚慌。

  「怎麼?你往哪兒跑?」埃爾達裡昂·米海雷奇問。

  他突然站住。

  「唉呀,老爺,尊敬的埃爾達裡昂·米海雷奇老爺,不好了!」

  「出什麼事兒了?」埃爾達裡昂·米海雷奇趕緊問道。

  「老爺,馬克西姆讓樹砸著了。」

  「這是怎麼回事啊?是那個包工頭馬克西姆嗎?」 「正是他,老爺。我們正伐一棵白蠟樹,他站在旁邊看呢。他站在那看,看著看著,突然走向井邊,可能口渴了吧。就在這時,那棵白蠟樹咯巴咯巴地響起來,正好朝著他倒了下去。我高聲地喊著:『快跑!快跑!快跑呀!』他如果向旁邊跑就好了,誰明白他卻朝前面跑去。他肯定是被嚇昏了,樹頂上的枝子就砸著他了。說來也怪,樹倒得那麼快,真是沒想到!可能是因為樹心爛空了吧。」

  「這麼說,馬克西姆被砸很嚴重了?」

  「那還用說,老爺!」

  「死了嗎?」

  「沒死,老爺,他還活著呢。但是他的胳膊和腿全給砸斷了。我正趕著去請給他請醫生呢。」

  埃爾達裡昂·米海雷奇馬上打發甲長騎馬去村裡請醫生謝爾維裡斯特奇,自己也縱馬朝著伐木的地點飛奔而去。我緊隨其後。我們看到不幸的馬克西姆躺在地上,四周站著十幾個農民。我們下馬朝他走去。他疼得沒法呻吟一聲,只是偶爾睜開眼睛,帶著驚魂未定的神情向四周張望,嘴唇都咬得發青了,下巴不住地打渾身打顫,疼得他滿頭大汗淋漓。他的頭髮緊貼在前額上,胸部隨著呼吸起伏不定的,但可以看出他的呼吸已經倉促了。看樣子他已經奄奄一息了。一株小菩提樹羸弱的影子隨著風向在他的臉上輕微地擺動著。

  我們俯身看他,此時的他尚能認出來埃爾達裡昂·米海雷奇。

  「老爺,」他聲音已經非常的小了,「您快叫人……去請……牧師吧!……上帝……懲罰我……胳膊、腿,全斷了……今天……是星期天……唉……但是我……這不是……還沒有讓兄弟們歇息。」

  他很久沒有說話。呼吸越來越困難了。

  「請把我的工錢……交給我老婆……老婆……扣除欠的……哦,奧尼西姆明白……我欠……欠誰的錢。」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又吐了一些字。

  「我們已派人請醫生去了,馬克西姆,」我的鄉鄰說,「可能還有救。」我們想安慰他。

  他使勁睜睜眼睛,費勁地揚起眉毛,睜開了眼瞼。

  「不,我不行了,肯定會死了,這不是……看……死神來了……來了……兄弟們,寬恕我吧……要有什麼對不住……」他還未說完,周圍的人便打斷了他。「上帝會寬恕你的,馬克西姆·安德列伊奇。」農民們一起答道地安慰,並都摘下帽子,「請你原諒我們。」

  突然他極其悲傷絕望地搖搖頭,痛苦地把胸挺起來,但立刻又有氣無力地縮了回去。 「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在這兒等死啊!」埃爾達裡昂·米海雷奇焦急地高聲說道,「夥計們,快把馬車上那領席子拿來,我們送他到醫院去。」

  兩三個人立即跑向馬車。

  「我昨天……在謝喬夫村買了……葉菲姆……」這個垂危的人模糊不清地說,「一匹馬……交了定錢……那匹馬是我的……也把它……交給我老婆。」

  幾個人當心翼翼地把他抬到席子上,他卻像中彈的鳥一樣,全身猛烈抽搐,折磨片刻就突然直挺挺不動了。

  「死了。」抬他的幾個農民低聲地說。

  我們都沉默不語,上了馬,離開了伐木地。

  馬克西姆的不幸慘死,讓我情不自禁陷入了沉思。俄羅斯農民死得多麼怪異!他們在離開人世之前的心境,既不能說是冷淡無求,也不能說麻木不仁,他們赴死如同參與和完成一種儀式。他們死了,死得那麼冷靜安詳,樸實從容。

  數年前,在我另一個鄉鄰的村子裡,我看到有個農民在烘乾房裡被火燒傷了。他險些在火中喪命,幸好一個過路的城裡人把他救出烘乾房。他被燒得十分的厲害,那個過路人見義勇為,自己先在一個大木桶裡用水把全身泡濕,然後沖進火堆裡把他救了出來。聞訊我跑到他家去看望他。屋裡的光線十分的微弱,煙霧彌漫開來,嗆得我只是喘氣。我趕緊問道:「受傷的人在哪?」「在那,老爺,在炕上。」一個農婦聲淚俱下地對我哭訴。我走到炕邊,看見病人躺在那裡,蓋著一件皮襖,費勁兒地呼吸著。「你覺得身上不舒服嗎?」我滿是關心地問道。他聽到問話以後,想掙扎著坐起身,但全身都是傷而且傷勢很重,無法動彈,他的樣子很危險。「別動彈,躺著吧,躺著吧。怎麼樣啊?嗯?」

  「當然很不舒服了。」他滿是痛苦地答道。

  「很疼吧?」

  他沒說話。

  「你想要點什麼?」

  他仍不說話。

  「要喝點兒茶嗎?」

  「不喝。」他最終應了一聲,很賣勁的樣子。

  我扭過身走到一旁,在一張板凳上坐下來。一刻鐘、半小時過去了,屋裡毫無生氣,沒有一點聲音。 在屋角擺放著一張桌子,桌子正上方是一張聖像,桌子旁邊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正躲在那兒吃麵包,她媽媽常常吼她兩句。過道裡有人在走動、說話,不知敲什麼弄得叮叮噹當亂響。病人的妻子在切白菜。「喂,阿克西妮婭!」最終病人喊一聲。

  「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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