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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死亡


  我的一位年輕的地主鄉鄰也十分喜愛打獵。七月份一個晴朗的早晨,我騎馬去拜訪了他並邀請他一道兒去打松雞。他欣然應邀,但立刻又提出:「只是,咱們先去我那片小樹林,然後再趕往祖沙也不遲。我碰巧順路去看看那片恰普勒吉諾樹林,您可能聽說過,那是我的一片橡樹林,如今正在被砍伐呢。」「好吧,我們出發吧。」我答應了他的提議,於是他吩咐備馬,穿上了一件綠色常禮服,青銅紐扣上飾有野豬頭,背上一個用毛線繡花的獵袋和一個銀水壺,扛上一支新購置的法國獵槍。而後他又興致勃勃地在鏡子前顧後盼地照了一番,象在讚賞一件偉大的藝術品,呼喚著他的愛犬艾斯蘭斯。這是他表姐送給他的,這位表姐是個頭髮全掉光了的老處女,但她的確是這樣是一個心腸極其善良的老太太。

  都準備哈好了,我們便出發了。和我們同行的還有他帶的另外兩個人。一個是甲長阿爾希普。這個人長著方臉盤,顴骨很高,是個矮胖的農民。另一個是新雇來的管家戈特裡勃·封·德爾·科克尊敬的先生。他來自波羅的海沿岸的某個省,十九歲的樣子,身材削瘦,淡黃頭髮,一雙近視眼,塌肩膀上頂著個長脖子。我的鄉鄰接管這片領地沒有多久,這片地是他不久前從伯母那裡繼承的。這位伯母是五等文官的太太,名叫卡爾東·卡塔耶娃。她是一個胖得驚人的老婦人,即便安臥在床,喘起氣來也都很費勁兒。

  策馬來到一片小樹林,這時我的鄉鄰埃爾達裡昂·米海雷奇對與我們同來的人說道:「兩位請在這塊空地上稍候一小會。」那個德國管家行禮致意,表示聽從主人的吩咐。他立即飛身下馬坐在了一片樹叢下,從衣兜裡掏出一本小書,看樣子仿佛是約翰·叔本華的小說,農民阿爾希普依舊站在太陽地裡,一口氣站了一個多小時。我和鄉鄰埃爾達裡昂·米海雷奇在灌木叢中轉了片刻,連個鳥窩的影子都沒有。我的同伴對我說,他想去另一片林子。正中我的下懷。我對今天能打到獵物已經沒有了信心,正好散心。我們返回那片空地時,德國管家立刻標記好書的頁碼。他站了起來,把書放回衣兜,又費了好大一番周折,才騎上那匹蹩腳的短尾巴母馬。這匹小母馬十分得倔強,一碰它就亂踢亂跳,還仰頭嘶叫個不停。甲長阿爾希普騎的那匹馬也受到了驚嚇,但他緊緊拉住兩條韁繩,腿緊緊地夾住馬背,猛地一抖韁繩,那匹馬放開四條短腿箭一般竄了出去。我們幾個便一同策馬前行。

  對埃爾達裡昂·米海雷奇的這片樹林,我了如指掌。回想當年,我常和我的法國家庭教 師德齊雷·弗勒利尊敬的先生到這片樹林中玩耍(這位法國佬心腸善良,但他每天晚上卻要服一種名叫列魯阿的藥水,這種藥不好不多把我的身體給毀了。但這是後話)。這片樹林子大約有兩三百株橡樹和白蠟樹,每一株樹都高高高大大大,樹幹粗壯筆直,稍微呈墨綠色,它們矗立在榛樹和花楸樹那點綴著金鍛般的綠葉叢中,顯得格外的挺拔。再仰頭觀賞,高聳於空中的樹冠向四面展開繁密的枝葉,仿佛是一個個拔地而起的華蓋,大得可以遮蔽天日,令人歎為觀止。蒼鷹、青燕、紅隼等鳥兒在巋然不動的樹冠上遊戲玩樂,它們飛旋著,鳴啼著。長著五顏六色羽毛的啄木鳥盡情地用喙敲打著厚厚的樹皮,黃鸝在繁枝密葉中發出婉轉啼鳴,百靈鳥也不甘示弱也放喉歌唱起來,樹林中迴響著悅耳的鳥鳴。在樹下低矮的灌木叢中,知更鳥、黃雀和柳鶯也都來競顯歌喉,啾啾唧唧地叫著唱著。蒼頭燕雀在小路上飛快地奔跑著、跳躍著,雪兔謹慎地蹦跳出來,在樹林子邊兒上尋覓著屬￿自己的快樂,紅褐色的松鼠歡快地從樹上蹦到樹下,又從樹下躥到樹上,並時常常地把很長的尾巴放到頭頂之上,悠閒地蹲了下來,仿佛一個貴婦人。草地上,在形似高塔蟻窩的四周,羊齒植物伸展開雕飾有漂亮花紋的大葉片,為茂密的花草奉獻著一片綠陰。紫羅蘭和鈴蘭花競相怒放,傘蕈、乳菇、卷邊乳菇、橡蘑、紅色的蛤蟆菇支起色彩繽紛的傘。在無邊無際的草地上,一顆顆鮮嫩欲滴的草莓點綴其間。那時如果能在樹林中的綠陰下小憩,應該是十分的讓人開心!特別是在正午陽光最毒辣的時候,那裡卻像夜晚一樣寧靜而涼爽,空氣中彌漫著醉人的芳香,真好似人間仙境!

  在恰普勒吉諾樹林那裡度過的美好時光和那美妙的景色一起銘刻在了我的心中。如今再次來到這裡,我不由自主地見景思情。一八四零年的那個冬天,嚴寒與風雪給這片樹林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冷酷無情的風雪摧殘了我的老朋友——橡樹和白蠟樹。那一株株挺拔的參天大樹,如今只剩下了幹樹枝。有的老樹在稀疏的枝幹上還吊著幾片綠葉,淒涼地殘留于新生的幼林之中,但與幼樹相比,它們依然傲然挺立,從高空俯瞰「取而代之」的幼樹……有一些大樹已經斷了枝幹,即使樹幹下部長著新鮮葉子,仍然失去了蓬勃的生命力。僅長著稀稀疏疏的幾片新鮮葉子,大樹帶著絕望的神情呆呆地守望在那裡,讓人不由得感到心酸和哀傷。還有一些樹長著粗枝,枝子的頂端已經乾枯、死去,即使樹上長著一些新鮮葉子,但遠不如往日那麼濃密,所以也無法給人以慰藉。還有一些樹幹的皮已經脫落,像人的肢體一樣一絲不掛地裸露在外一樣,任憑風吹日曬。還有一些樹幹已經翻倒在地,淒慘如同被暴屍荒野,經受著種種磨難,並開始腐爛,真是滿目淒涼,慘不忍睹。那時又有誰會想到這場浩劫呢?如今在這片恰普勒吉諾樹林中,竟找不到一片綠陰了!我十分驚疑地望著那一株株掙扎 在死亡線上的大樹,望著這些殘枝斷葉,心中哀傷地責問:「或許你們此時該羞愧與悲傷了吧?」此時,我不由想起了柯爾卓夫的詩句:

  那豪言壯語,

  高傲的威力,

  帝王的偉業,

  隱遁在哪裡?

  那蒼翠蓬勃的生機,

  如今全然不見蹤跡!

  ……

  此景讓深感不解,便好奇地向我的鄉鄰問道:「怎麼,埃爾達裡昂·米海雷奇,當年為何不砍伐這些樹呢?如今的價錢可是便宜很多了。」

  他沉默無言,只是聳聳肩膀。

  「這事可要問我的伯母,許多商人曾多次來過,還帶著鈔票來,糾纏著要買。」沉默了一會,他終於開口了。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封·德爾·科克驚歎地說,「多麼荒唐!多麼荒唐!」

  「怎麼荒唐?」我的鄉鄰苦大笑著問。

  「你誤會了,我是說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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