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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和她的侄兒(4)


  捏奧利安斯基尊敬的先生來到的翌日,在喝茶閒聊之後,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便吩咐她的侄兒把他的畫拿給客人看。「他在您這兒畫的嗎?」捏奧利安斯基頗驚疑地問道,同時滿懷滿是關心地轉過身去望著安德裡沙,眼睛裡充滿了偽裝的讚賞,就仿佛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可不是嘛,他會畫畫。」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大笑著答道道,言語裡頗是自豪,「他非常十分喜愛畫畫!更難得的是沒有老師教他,所有的都是他自學的。」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滿是誇耀,就仿佛那是一件極為自豪的事情,而且相信別人也是這樣認為的,「啊,好,快給我看看,快給我看看。」捏奧利安斯基尊敬的先生連忙說,充滿了急切,就象急於讚賞一件稀世珍寶。安德裡沙臉都羞紅了,不好意思地大笑著把自己的畫冊遞給了客人。捏奧利安斯基擺出一副行家的樣子翻閱著畫冊。「畫得太好了,小朋友。」最後他說,「真棒,畫得棒極了!」於是他撫摸了兩下安德裡沙的頭。安德裡沙急忙吻吻他的手。「您看,太有才華了!恭喜您,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恭喜您。」他極力的奉承道,「但是彼得·米哈伊雷奇,想給他在這兒請一個老師是沒法請到的。城裡的要價又太高。我們的鄰居阿爾達莫諾夫家裡就有一位畫家,聽說很有水平。但是女主人不讓他給別人講課,她說這樣做會損害自己的藝術修養。」「嗯,」 捏奧利安斯基隨即低下頭,像在思考什麼,忽而抬眼望著安德裡沙。「好,我們等一下再商量這件事吧!」他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話,搓了搓雙手站起身來。

  同一時間,他請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和他單獨商談。他們倆關起門來,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他們把安德裡沙叫了過去。安德裡沙走進屋裡,看見捏奧利安斯基站在窗前,興奮得滿面紅光,兩眼熠熠生輝。然而,我們善良和漂亮的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卻坐在屋角裡擦著眼淚。「唉,安德裡沙,」她最終開口了,「快謝謝彼得·米哈伊雷奇尊敬的先生!他要關照你,帶你去彼得堡。」安德裡沙高興壞了,一下子驚呆了。「你老實對我說,」捏奧利安斯基尊敬的先生用威嚴的聲調以長輩的口吻說道,「小朋友,你是不是想成為一個美術家,你是不是明白要對藝術肩負起神聖使命?」「我的夢想是成為藝術家,彼得·米哈伊雷奇。」安德裡沙滿心歡喜,抑止不住內心的激動,打顫地答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非常高興了。」捏奧利安斯基接著說,「我明白,讓你離開你所敬愛的姑母,是很難過的事情。你對她肯定懷有一種極深的感激和依戀之情。」「我非常尊敬和熱愛我的姑母。」安德裡沙打斷他的話,象要急於表達自己的感情一樣,事事上的確如此,說完,他一直眨著他那雙大眼睛顯出一副乖順的相貌。「當然,當然,這是再明白只是的事啦!這是值得讚揚的。只是,你好好想想,等以後你取得成功,你的姑母將會多麼高興啊!」捏奧利安斯基滿意地點頭大笑道。「安德裡沙,乖孩子,快擁抱我一下吧。」善心的女地主低聲地說道。安德裡沙撲過去摟住她的脖子。「好了,現在快去謝謝你的恩人吧!」女主人說。安德裡沙便抱住了捏奧利安斯基的大肚子,踮起腳尖,費了好的力氣才夠到他的手。恩人已經把手縮回去了,想了想不能如此拒絕一個孩子,總得使這個孩子開開心吧。滿足一下他的心願,同時也可以娛樂一下自己,為什麼不這樣做呢?於是他又把手伸出來,握了一下安德裡沙那期待著的小手。兩天之後,尊敬的捏奧利安斯基先生便帶著他那個剛剛收養的孩子回彼得堡了。

  在安德裡沙走後的三年裡,他的姑媽還能常常收到(附寄有畫作的)從彼得堡來的信。捏奧利安斯基有時也提筆附上幾句,大多數都是誇讚安德裡沙。後來安德裡沙很少寫信了,到了最後根本什麼都不寫了。整整一年,塔吉雅娜·鮑裡索夫娜沒有收到一點兒關於侄子的消息。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開始有些擔心了,正待她焦急不安的時候,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封短信,信是這樣寫的:

  我最親愛的姑母:

  就在三天前,我的保護人彼得·米哈伊雷奇不幸去世,最後的庇護者十分不走運的死於嚴酷的中風。當然,現在我已經虛歲二十了。七年來,我的學業已經有了十足的長進。我相 信自己確有才華,可以賣畫度日。我並未失意灰心,但是如果可能,還請盡速匯給我二百五十盧布。

  吻您的手,駐筆,餘不盡述,云云。

  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想都沒有想就匯給侄兒二百五十盧布。剛過兩個月,侄兒又來信要錢。她把僅有的錢湊齊又匯去了。第二次匯款剛寄走不到六個禮拜,這個寶貝侄兒第三次來信要錢,理由是要為作畫買顏料,而這個畫就是早已經給捷爾捷列舍涅娃畫預訂過的肖像。但這次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已身無分文了。侄兒沒接到匯款,便給她來信:「既然如此,我想回您的村子休養身體。」這位花花公子倒是言出必行。就在這一年五月份,安德裡沙果然回到小布勒基村。

  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剛見到他時,根本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侄兒。她從他的來信推斷他瘦弱多病,此刻看到的卻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大小夥子,長得膀大腰圓,一張紅紅的大臉盤,一頭油光發亮的卷頭髮。羸弱的安德裡沙,變成了健壯的安德列·伊凡內奇·別洛夫佐羅夫。他得變化不僅是形體方面的了,他的性情舉止也全變了。當年那個靦腆、拘謹、膽怯謹慎並且整潔文秀的小男孩,現在卻變成一個粗暴蠻橫、狂放不羈、髒得一塌糊塗的莽漢。他走起路來搖頭擺尾,起臥沒有個規矩,想坐便往安樂椅上一仰,或往桌子上一趴,伸胳膊抬腿都是懶洋洋的樣子,沖著人就張大嘴打哈欠。不管是對待姑母還是對待僕人,他的態度都極其粗俗無禮。他還大言不慚地說:「我是藝術家!自由哥薩克!我們就該與眾不同!」他常常好幾天不摸筆,所謂的靈感一旦驟然而至,他就苦悶折磨、煩躁不安、拿腔捏調地亂蹦狂跳,如同喝醉了酒,兩頰燒得通紅通紅的,眼睛也模糊了。他大談自己的天份與成功,談自己如何發揮才能,如何獲得卓越的成就。但實際上,他充其量也就只是湊合著畫一些低級的肖像。他是個十足的大草包,不學無術。他從不好好地讀書——是啊,藝術家還用讀書嗎?大自然、自由、幻想——就是他所謂的生存的基礎,整天只要搖搖卷頭髮,聽聽夜鶯鳴轉,吧噠吧噠地抽抽「茹可夫」煙就足矣!豪邁勇敢的俄羅斯人是很值得稱讚的,但並非每個人都問心無愧。而那些沒有才能的諷刺作家所創作的平庸作品,更是讓人鬱悶之極。

  安德列·伊凡內奇在姑媽家就這樣安營紮寨地住了下來。顯然,不花錢的麵包,他吃起來會覺得更津津有味。他常使客人尷尬和厭煩。他還常常坐到鋼琴前(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家裡也有一架鋼琴)用一個指頭敲著《勇敢的三套馬車》,或是奏著和絃,要麼就是敲打著鍵盤。有時他還整天鬼哭狼嚎地唱著瓦爾莫夫的情歌《孤松》或《醫生請你不要來》,眼睛胖得能擠出油來,腮幫子也像鼓皮一樣的閃閃發光。突然間,他嚎叫起《平息吧,激情的波濤》 來。這個時候,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就會嚇得全身發抖。

  「真奇怪,」一天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對我說,「如今的歌曲怎麼都是一些哭喪嚎叫的呀?我們那時可不這樣的,創作出的歌曲也有哀傷的,但是聽起來卻是那麼悅耳感人。」她低聲唱起來:「快來吧,快來到草原上吧,在這兒我已把眼睛望酸。快來吧,快來到草原上吧,在這兒我已等得淚水漣漣。唉,等你來到我身邊,我最親愛的朋友,已為時太晚!」

  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調皮而不失含蓄地大笑了一下。

  「我好苦——悶,我好悲——傷。」侄兒安德列又鬼哭狼嚎起來。

  「夠了,別唱了,安德裡沙。」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最終開口制止他。

  「離別時,我心悲傷。」這位歌手仍然嚎叫著。

  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唉,真是折磨死人的藝術家!」

  從那時起到現在已經有一年了。直到現在安德裡沙還仍然賴在姑媽家裡,儘管他一直聲稱要到彼得堡去。他在鄉下已經吃胖了很多了。又有誰料得到,姑媽白白對他傾注一腔心血和疼愛,鄰家的姑娘甚至還迷戀上了他。

  現在這位女主人但是門庭冷落了。從前的許多朋友都不再來拜訪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了。

  184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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